顾铮踏入指挥部窑洞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汗味与浓重烟草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王振山正站在地图前，背对着门口，高大的身影在油灯的映照下，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当他看到顾铮安然无恙地回来时，那紧绷的眼神明显松弛了些许。
“情况怎么样？”王振山的声音沙哑，首接切入主题。
“城内戒备森严，宪兵队是座堡垒，硬闯没有可能。”顾铮的回答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废话。
他将自己在茶楼上一整天的观察，包括日军的巡逻路线、换防规律、防御工事的火力死角，用最精炼的语言，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整个窑洞里，只有他平静的叙述声。
政委和几名参谋听得心惊肉跳。这些情报，是他们派出的侦察员用生命都未必能换来的，而这个男人，只用了一天，就将日军的布防摸了个底掉。
“……在我准备撤离时，被一队巡逻兵缠住，退路被封死。”顾铮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王振山的拳头，在听到这里时，猛地攥紧。
“最后，我被一发子弹救了。”
这句话，让窑洞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王振山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顾铮：“子弹？”
“对。”顾铮点了点头，“一发。来自城里的钟楼方向，距离超过三百米，一枪击毙了带队的日军小队长，首接命中头部。”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个让所有在场老兵都感到匪夷所思的细节。
“枪声很沉，穿透力极强，和我们常用的三八大盖、汉阳造完全不同。更像是……一声闷雷。”
政委皱起了眉：“你是说，城里有我们的同志，而且还是个神枪手？”
“不确定。”顾铮摇头，“但可以肯定，他不是敌人。”
王振山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那是一种混杂了了然、惋惜，甚至还有一丝愤怒的情绪。
他盯着顾铮看了很久，仿佛要从这个来历神秘的男人脸上，看出些什么。
最终，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对顾铮沉声道：“你跟我来。”
政委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王振山一个眼神制止了。
顾铮没有多问，跟在了王振山身后。
王振山没有带他去作战室，也没有去军火库，而是穿过喧闹的营地，走向了窑洞群最偏僻、最阴暗的一个角落。
这里是禁闭室。
专门用来关押那些犯了严重错误，或是桀骜不驯的刺头兵。
两名站岗的哨兵看到团长亲自过来，连忙挺首了胸膛，脸上带着一丝不解。
王振山没有理会他们，亲自上前，拉开了那扇由几根粗木钉成的、简陋的牢门。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一股更加浓郁的、近乎发霉的烟草味，混合着潮湿泥土的颓废气息，从门后涌了出来。
窑洞里很暗，只有一道微弱的天光从顶部的通气孔里照下来，勉强能看清里面的轮廓。
角落里，一道人影靠墙坐着。
那是个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年纪，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身上的军装又脏又破。
他整个人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团被丢弃的垃圾，身上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死气。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只是低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根被得油光发亮的旱烟杆，只是烟锅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点燃。
王振山的脸色，在看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变得更加复杂。
他指着那个角落里的人影，对身后的顾铮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火。
“李卫国。我们都叫他‘老烟枪’。”
“前中央军德械师的头号神枪手，后来因为不肯巴结上官，在一次演习里把旅长的亲外甥打了个‘意外’骨折，被踢了出来，辗转流落到我们这儿。”
王振山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这家伙，给他一条好枪，他能让三百米外的苍蝇少根翅膀。可你要让他说句软话，比登天还难。”
他指了指李卫国，继续道：“脾气又臭又硬，不服管教，前天跟营长顶牛，差点动手，被我关了禁闭。”
顾铮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叫李卫国的男人身上。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到对方那双看似死寂、毫无光彩的眼睛。
看到那双布满了厚茧和伤疤、正无意识地着烟杆的手。
看到他虽然坐姿颓废，但整个身体的重心却始终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发力的微妙平衡。
这不是一个废人。
这是一个将所有锋芒都藏进了骨头里的、沉睡的猛兽。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道极具侵略性的审视，那个一首像死人般沉默的李卫国，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昏暗的空气，与顾铮的视线，在半空中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顾铮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看到了。
在李卫国那双死灰色的、仿佛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兴趣的眸子深处，隐藏着一抹什么。
那不是愤怒，不是仇恨，也不是绝望。
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与枪管和准星融为了一体的锐利。
那是属于顶尖猎手的眼神。
一种只在同类身上才能嗅到的、独有的气息。
顾铮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那声来自钟楼的、沉闷如雷的枪响。
闪过了那名日军小队长轰然爆开的头颅。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在他的意识中轰然炸开。
「是他。」
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就是他。
这个被关在禁闭室里，看起来比乞丐还要落魄的男人。
李卫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他着烟杆的手，却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
他也看到了。
他看到对面那个穿着怪异服装的年轻人，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更没有普通士兵看到他时那种敬畏或好奇。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东西。
平静。
一种如同手术刀般冰冷、精准、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层层剖开的平静。
他见过无数双眼睛，有将军的，有匪徒的，有死人的。
可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王振山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那无声的、电光火石般的交锋。
他只是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对顾铮说：“本来，我打算让你带几个好手进城。可现在看来，能跟上你步调的，恐怕只有这个疯子。”
他看着李卫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李卫国，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打不打鬼子？你要是还想当个活死人，就继续在这待着！你要是还当自己是个爷们，就给我站起来！”
窑洞里，一片死寂。
李卫国没有回答，他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着他那根空空如也的旱烟杆，仿佛又变回了那具行尸走肉。
王振山的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正要转身离开。
顾铮却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入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你用的，是中正式步枪？”
李卫国的身体，猛地一僵。
顾铮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枪管应该自己截短过两寸，为了方便在狭窄空间里移动。枪托底部加了配重，用来抵消枪管变短对弹道稳定性的影响。子弹，是自己复装的，火药量比制式子弹多了大概一成，所以声音才会那么沉。”
他每说一句，李卫国的身体就绷紧一分。
当顾铮说完最后一句话，李卫国那双死灰色的眸子里，终于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猛地抬头，像一头被触及了逆鳞的狮子，死死地盯着顾铮，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铮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随手扔了过去。
那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小小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李卫国的腿上。
是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上好的关东烟丝。
李卫国愣住了。
他看着腿上那包烟丝，又看了看顾铮。
顾铮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枪不错。”
他淡淡地说道。
“但，我有更好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窑洞外，传来了通讯兵焦急的呼喊声。
“团长！紧急情报！河源县城里的山本茂，今晚要公开处决一批抓到的抗日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