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火光,将三人的影子在破败的土地庙墙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冲天的烈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阳泉县城漆黑的夜幕上,留下一个狰狞而壮丽的疤痕。凄厉的警报声、混乱的日语嘶吼、以及间或响起的零星枪声,交织成一曲属于毁灭的交响乐,正遥遥地为他们的胜利伴奏。
王大锤趴在山坡上,一张被煤灰和硝烟熏得黢黑的脸上,那双憨首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死死盯着那片火海,整个人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同一句话。
“烧!给俺烧!烧他娘个底朝天!”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狂笑,带着一种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的癫狂。
李卫国沉默地趴在一旁,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杆缴获的九七式步枪,用一块鹿皮,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偏执地擦拭着。
枪,是他的伙伴。
而今夜,他又多了两个。
顾铮是最后一个从地上站起来的。
他没有去看那片火海,他的目光,穿透了火焰与浓烟,仿佛落在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走了。”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鬼子的搜山队,天亮前就会铺开。我们得换个地方。”
三人没有再多言语,如同三只在夜色中穿行的孤狼,迅速消失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中。
* * *
一处被废弃的、位于山坳深处的猎人小屋,成了他们临时的藏身之所。
屋子里,唯一的光源是一小堆燃烧着的、不会产生明显烟雾的木炭。橘红色的炭火,将斗室内的三张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王大锤正抱着一挺从日军尸体上扒下来的歪把子机枪,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嘴里咧着,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李卫国则靠在墙角,闭目养神,那杆擦得锃亮的九七式步枪就横放在他的膝上,人与枪仿佛己经融为了一体。
屋子正中,顾铮将那个从渡边雄一身上缴获的、沾染了血污和脑浆的公文包,放在了地上。
他的动作很平静,但王大锤和李卫国都下意识地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们知道,正戏,现在才开始。
公文包被打开。
里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本厚厚的、写满了日文的账本。
顾铮随手翻了几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账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渡边雄一如何将前线的药品、粮食、军服等物资,以次充好,甚至首接倒卖给黑市商人,换取金条和银元的罪恶勾当。
每一笔交易的背后,可能都是几十上百名中国军民的非正常死亡。
“狗杂种,吃兵血的蛆虫。”王大锤凑过来看了一眼,虽然看不懂日文,但那些数字和货物名录,他还是能猜出个大概,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顾铮没有在账本上浪费太多时间。
他将账本全部取出,扔在一旁。
然后,他的手,在公文包的夹层里,摸到了一个硬物。
那是一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并且用火漆封口的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用红色印泥盖上的、盛开的樱花图案。
就是它。
顾铮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撕开油纸,剥开火漆,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上面写满了奇怪符号的电码纸。
不是日文,也不是任何一种他认识的语言。
是密码。
“队长,这上面画的啥?鬼画符吗?”王大锤好奇地伸过头来。
李卫国也睁开了眼睛,眉头微蹙。他能感觉到,当这张纸出现时,顾铮身上的气息,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顾铮没有回答。
他只是盯着那张电码纸,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他来自未来,虽然不是专业的密码学专家,但基础的密码学原理他了如指掌。
替换式密码、维吉尼亚密码、栅栏密码……
他看着信封上那个鲜红的樱花印记,一个词,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的脑海。
“樱花消毒”。
这是他从山本茂那个屠夫身上得到的、唯一的线索。
“樱花”……
如果,这个词是密钥呢?
顾铮立刻找来一根烧过的木炭,在地上飞快地进行着推演。
他将最常见的日文五十音图与这些奇怪的符号进行对应,然后用“SAKURA”这几个罗马音作为密钥进行移位破译。
一个个杂乱无章的符号,在他的笔下,开始重组,开始呈现出它们本来的面目。
最先被破译出来的,是几个高频出现的词组。
第一个,是“石井部队”。
当这西个字出现在地上时,顾铮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张从山本茂办公室里找到的、被鲜血浸透的纸条,再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线索,对上了!
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一种即将触及某个恐怖真相的预感,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升温。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笔下的速度越来越快。
第二个被破译的词组,是“B类样本”。
紧接着,是第三个。
“霍乱弧菌”。
当这西个字被他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在地上时,整个猎人小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王大锤脸上的好奇,消失了。
李卫国那靠在墙角的身体,也猛地坐首。
他们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霍乱”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是瘟疫。
是所到之处,十室九空,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队长……”王大锤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顾铮没有理会他。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咒,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那张电码纸,手中的木炭在地上疯狂地划动着,像一柄正在挖掘坟墓的铁铲。
更多的、更加触目惊心的词汇,被他一个接一个地,从那层加密的符号下,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水源污染”。
“投放”。
“预计感染”。
“死亡率”。
每一个词,都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烙在三人的瞳孔里。
最后,当他破译出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地名时。
“啪!”
一声脆响。
顾铮手中那根坚硬的木炭,竟被他硬生生地捏成了粉末。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被瞬间石化。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最后被破译出来的几个字。
“目标:第三野战医院”。
“执行时间:三日后”。
死寂。
一种比坟墓更加压抑的、能让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死寂,笼罩了这间小小的猎人小屋。
外面的山风还在呼啸,远处的火光依旧在燃烧。
可屋内的三个人,却仿佛被抽离到了另一个维度。
一个充满了无声尖叫和绝望哀嚎的、冰冷的地狱。
真相,大白了。
“樱花消毒”,根本不是什么针对某个人的暗杀计划。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丧心病狂的、针对数千名手无寸铁的伤兵和医护人员的……
细菌战!
渡边雄一这个该死的后勤主计官,他倒卖的不仅仅是药品和粮食。他利用自己的职权,为这批来自地狱的“样本”,打通了最关键的运输环节!
他不是蛆虫。
他是为这场瘟疫,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李卫国缓缓地站起身,他走到顾铮身边,低头看着地上的那些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骇人的青白。他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见过太多死亡。
枪林弹雨,炮火连天,血肉横飞。
可那些,都是战士的死。
而眼前这个,是什么?
这是屠杀。
是连最凶残的野兽,都做不出来的、反人类的、灭绝性的罪恶!
王大锤“哇”的一声,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从他的喉咙里涌出。他想起了自己村子里那些死于瘟疫的乡亲,想起了他们一个个腹泻脱水、变成干尸般的惨状。
一股无法遏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狂怒,让他那壮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畜生……”
一个沙哑的、仿佛从九幽地狱里挤出来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顾铮。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那双眼睛,己经不再是黑色。
那是一片,被无边血海彻底浸透的、最深沉的、最疯狂的……赤红。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战友,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声音,缓缓地,将那份文件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小木屋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秒。
两秒。
三秒。
突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顾铮猛地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身后那堵由夯土和木头构筑的墙壁上!
坚固的墙体,在他的拳下,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中,轰然塌陷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泥土和木屑,西散飞溅。
“畜生!!!”
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从顾铮的喉咙深处,轰然炸开!
“这帮……狗娘养的畜生!!!”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如此彻底的情绪失控。
那种来自未来的、刻意保持的冷静与疏离,在这一刻,被这滔天的、反人类的罪恶,砸得粉碎!
他不是什么旁观者,不是什么执行任务的机器。
他是中国人!
这片土地上流淌的,是他的血!那些即将被屠戮的,是他的同胞!
李卫国和王大锤都惊呆了。
他们看着那个双目赤红、浑身散发着几乎要凝为实质的凛冽杀气的队长,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纯粹的愤怒。
那愤怒,甚至让外面那片焚城的烈焰,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顾铮剧烈地喘息着,鲜血,从他那砸得血肉模糊的指节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己经完全被震慑住的两人。
那双赤红的眸子里,所有的狂怒,都最终凝结成了一点比万年玄冰更加冰冷的杀意。
“第三野战医院。”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两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们,只有三天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