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从狭窄的巷口灌入,卷起几片肮脏的纸屑,在地上打着旋。
钟楼的顶层,李卫国如一尊石雕,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怀里抱着那杆经过伪装的九七式狙击步枪,这是从“影子”伊藤信长身上缴获的战利品。虽然在性能上远不及M200,但在这座灯火管制的县城里,它那与三八大盖别无二致的枪声,是最好的掩护。
他的右眼贴在蔡司瞄准镜上,镜中的十字线,稳稳地锁定着下方那条通往“菊下楼”的必经之路。
万事俱备。
只等猎物入场。
而在巷口对面的杂货铺屋顶阴影里,顾铮同样潜伏着。他像一只收敛了所有爪牙的猎豹,只等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进入攻击范围,便会发动雷霆一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距离渡边雄一离开商会大楼,还有最后三分钟。
顾铮举起望远镜,进行着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一次的环境确认。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扫过每一个可能出现意外的角落。
窗户,屋顶,垃圾堆……
一切正常。
就在他的视线即将移开时,动作猛地一顿。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在望远镜那被放大了数十倍的视野里,一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仓库区那堵厚实的高墙墙角下,一个敦实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蹲在那里。
那是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从背影看,强壮得像一头小牛犊。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巨大的、用油布和麻绳层层包裹的包裹。
那包裹的形状,顾铮再熟悉不过。
炸药包!
而且是一个做工极其粗糙、威力却绝对惊人的巨型炸药包!
顾铮的心脏,猛地向下一沉。
他看到那个汉子将炸药包紧紧地贴在墙根处,又从怀里掏出一卷长长的、黑色的东西。
引线!
他想干什么?
炸掉这座日军的后勤仓库?!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顾铮的大脑。
他疯了吗!
这里是日军在整个山西最重要的后勤枢纽之一,驻扎着超过一个整编联队的兵力!这一声爆炸,不亚于往一个马蜂窝里扔进一颗手榴弹!
整个阳泉县城,会在五分钟内被彻底封锁,进入最高级别的戒严状态!
到那时,别说刺杀渡边雄一,就连他们自己,都将变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顾铮来不及思考这个莽撞的“同行”到底是谁,他只知道,必须在爆炸发生前,阻止他!
“老李,计划有变!”
他通过喉部的麦克风,用最急促、最简短的语气下达了指令。
“原地待命,注意警戒,我处理一个意外。”
不等李卫国回答,顾铮己经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从屋顶滑下,整个人瞬间没入地面深沉的阴影之中。
他的身体,化作了一道在黑暗中急速穿行的鬼影。
脚下的碎石,墙角的杂物,都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一丝阻碍。他像一头在自己领地里巡视的猎豹,对这里的每一寸地形都了如指掌。
五十米。
三十米。
十米。
那个敦实的汉子,对身后急速逼近的死神,毫无察觉。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里的那根引线上。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了紧张、仇恨与决绝的、近乎神圣的表情。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盒火柴。
“刺啦——”
一声轻微的、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刺耳的摩擦声。
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映照出那张被煤灰和汗水弄得脏兮兮的、憨厚而又倔强的脸。
火苗,颤抖着,缓缓地,凑近了那根黑色的引线。
就是现在!
顾铮的身形,从最后的阴影中,暴起!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瞬间跨越了最后几米的距离。
那个汉子,代号“闷三儿”,本名王大锤。
他虽然憨首,但常年在矿井下与死神打交道,锻炼出了一身远超常人的警觉性。
就在顾铮扑至身后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杀气的恶风,让他全身的汗毛猛地倒竖起来!
不好!
王大锤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点燃引线。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扭腰转身,抡起靠在墙角的那把用来挖土的铁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身后的黑影,当头砸下!
这一锹,势大力沉,带着矿工特有的、开山裂石般的蛮力。
呼啸的破空声,足以证明,若是被砸实了,就算是头牛,也得当场脑浆迸裂。
面对这致命的一击,顾铮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他甚至没有闪避。
就在那沉重的铁锹即将触及他头顶的瞬间,他的身体,以一个常人绝对无法做到的、违反了物理定律般的角度,猛地向侧后方一扭。
整个上半身,如同没有骨头般,硬生生向后折叠了近乎九十度。
“呼——”
沉重的铁锹,携着劲风,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
王大锤的瞳孔,因为这诡异的一幕,骤然放大。
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身法。
这己经不是人了。
这是个妖怪!
一击落空,旧力己尽,新力未生。
这零点几秒的破绽,对顾铮而言,己经足够了。
他那扭曲的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瞬间反弹。
欺身而入!
两人的距离,被瞬间拉近到一步之内。
王大锤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冰冷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
他想后退,想再次挥动铁锹。
可一切,都太晚了。
一只手,一只稳定得如同磐石的手,五指并拢,化作一柄最锋利的手刀。
没有丝毫花哨。
精准地,斩在了王大锤那粗壮的、肌肉虬结的后颈上。
“唔!”
王大锤只觉得后颈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的酸麻感。
紧接着,他眼前那跳动的火柴光芒,开始迅速地旋转、模糊,最终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那壮硕的身体,便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向前倒去。
顾铮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沉重的身体,没让他发出一丝倒地的声响。
另一只手,则闪电般伸出,用拇指和食指,在那根己经冒出火星、嘶嘶作响的引线末端,重重一掐!
“嗤……”
一声轻微的熄灭声。
那点象征着毁灭的火星,在距离那个巨大炸药包不到几寸的地方,彻底湮灭。
顾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手里那根还在冒着青烟的引线,后背也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层冷汗。
只差一秒。
不,甚至只有半秒。
后果,不堪设想。
他将王大锤那沉重的身体,如同拖一条麻袋般,毫不费力地拖进了更深、更安全的黑暗角落里。
然后,他蹲下身,开始检查那个简陋却致命的炸药包。
油布被解开。
里面,是十几捆被麻绳紧紧捆扎在一起的、颜色土黄的硝酸铵炸药。这是矿山里最常见、也是威力最大的炸药之一。
而在炸药的中间,还塞着几捆引爆用的雷管,以及……一大捧生锈的、带着尖刺的铁钉和轴承钢珠。
顾铮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这个憨首的汉子,不仅仅是想炸掉仓库。
他是想用这一包东西,将方圆五十米内的所有活物,都撕成碎片!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不计任何后果的、同归于尽式的自杀袭击。
“队长,什么情况?”
李卫国压抑着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显然,刚才那惊险的一幕,他也通过瞄准镜看到了。
“一个愣头青。”
顾铮言简意赅地回答,他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王大锤,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看样子,渡边那个胖子,不止我们一拨仇家。”
这个人是谁?
是八路军派来的?
不像。八路军的纪律严明,绝不会允许这种孤狼式的、会造成巨大连带损伤的莽撞行动。
是其他抗日武装?还是……单纯的、被逼到绝路的个人复仇?
顾铮的大脑飞速运转。
不管他是谁,这个人的出现,己经彻底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渡边的车,马上就要经过这里。
而他的身边,多了一个随时可能醒来的、敌我不明的“定时炸弹”。
杀了他,一了百了?
这个念头只在顾铮的脑中闪现了一秒,便被他否决。
从刚才那决绝的眼神来看,这人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是铁了心要杀鬼子的。
只是,用的方法太蠢。
就在顾-铮思索的瞬间,地上的王大锤,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粗壮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他要醒了。
顾铮眼神一凝,不再犹豫。
他俯下身,一把撕下王大锤衣襟上的一块破布,毫不客气地塞进了他的嘴里。然后,又用麻绳,将他的双手反剪着,捆了个结结实实。
做完这一切,他拍了拍王大锤那张脏兮兮的脸。
王大锤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在黑暗中轮廓分明的、年轻却又冷酷得不似活人的脸。
以及,对方那双如同深渊般,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睛。
王大锤的大脑,还处在一片混沌之中。
他只记得,自己马上就要点燃引线,为全村一百多口人报仇了。
然后,身后出现了一个鬼。
再然后……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别动。”
顾铮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王大锤的耳朵里。
他看着王大锤那双因为愤怒和仇恨而变得通红的眼睛,缓缓地,将那根被掐灭的引线,放到了他的眼前。
“想报仇?”
顾铮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看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意味的弧度。
“用这种蠢办法,你连鬼子的毛都摸不到一根,只会把自己,还有那些想真正杀鬼子的人,一起送进地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现在,告诉我,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