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口的风总带着股铁锈味,混着关外的尘土,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林晚把最后一床棉被叠好时,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不是卓克图王爷的蒙古马那样厚重,是带着点轻快的、哒哒的节奏——是张致远他们的马。
她撩起蓝布围裙擦了擦手,快步走到窑门口。向日葵己经过了花期,沉甸甸的花盘垂着头,黑色的籽实得快要胀裂。张致远走在队伍最前面,军绿色的裤子上沾着泥,左腿的绷带又渗了点红,却依旧挺首着脊背,像株被风刮过却不肯弯折的向日葵。
“林姑娘!”他看见她,眼睛亮了亮,脚步不由得加快。
林晚赶紧迎上去,指尖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烫了似的缩回来——她还记得上次他从朝阳回来时,绷带下的温热有多灼人。“怎么又添新伤了?”她皱着眉,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小伤。”张致远咧嘴笑,露出点少年气的憨态,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带了好东西,承德的杏仁糖,上次听栓柱说你爱吃甜的。”
油纸包还带着他怀里的温度,林晚捏着边角,指尖有点抖。这半年来,他总像变戏法似的给她带东西:朝阳的酸枣、多伦的奶豆腐、张家口的桂花糕,每次都说“顺手买的”,可谁都知道,他们的队伍一路打仗,能找到口吃的就不错了。
“先进屋吧,我去拿药箱。”她转身往窑里走,耳根悄悄红了。身后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栓柱正抢着看张致远腰间别的新木雕——这次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站在向日葵地里,虽然刀法依旧笨拙,眉眼间却能看出点她的影子。
换药时,林晚的动作很轻。碘酒擦过伤口,张致远疼得肌肉紧绷,却硬是没吭声,只盯着她垂着的眼睫看。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偶尔眨一下,他的心就跟着颤一下。
“在承德遇到支医疗队,”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们说缺懂草药的人,问我愿不愿意推荐……”
林晚的手顿了顿,绷带在指尖绕了个结。“冷口的伤员也需要人照顾。”她低声说,把最后一个结系紧。
张致远看着她低垂的头顶,喉结动了动。他其实想说,承德离后方近,更安全,他不想再让她留在这风口上,每天听着炮声过日子。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也是,这里离不了你。”
窗外的向日葵被风吹得沙沙响,像在替他们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秋末的时候,冷口下起了第一场雪。林晚正在整理药草,听见外面传来喧哗,跑出去一看,是张致远他们押着一队俘虏回来,其中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箱子。
“这是伪政权的文书,”张致远对林晚说,“箱子里都是重要档案,刚才差点被他烧掉。”
中年人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喊:“我不是汉奸!我是被迫的!我女儿在北平读书,他们拿她要挟我……”
林晚注意到他箱子角贴着张照片,是个梳学生头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像极了她在女子师范的同学。“您女儿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
中年人愣住了,报了个名字。林晚的心猛地一跳——真是她同学。她赶紧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去年同学寄来的信,信里提过父亲在承德做事,许久没联系了。
“您看这个。”她把信递过去。中年人看完信,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
那天晚上,林晚把自己的棉被抱到了张致远的窑洞。他的窑洞里堆着不少书和文件,还有个用炮弹壳做的笔筒,里面插着那支刻着“还我河山”的钢笔。
“天冷了,你这被子太薄。”她把棉被铺在土炕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张致远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从银镯里摸出个东西,是枚用酸枣木刻的戒指,比上次那个向日葵木雕精细多了,上面还刻着小小的太阳花。“林晚,”他声音有点发紧,“等打完仗,我用真金给你打个戒指,比这个好看十倍。”
林晚转过身,看见那枚木戒指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她走过去,伸出手。张致远的手指有点抖,把戒指轻轻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
“不用真金的。”她轻声说,指尖抚过木头上的花纹,“这个就很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向日葵的秸秆压得弯了腰,却压不住土里悄悄积蓄的暖意。
开春的时候,卓克图王爷带来个好消息:北平解放了。那天冷口的百姓都聚在向日葵地里,把去年收的葵花籽撒在土里。张致远和林晚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并排蹲下,手里捧着混着朝阳泥土的冷口土。
“听说北平的大学里,有专门教草药的系。”张致远一边撒种子一边说,“等安定了,我送你去读书。”
林晚笑了:“那你呢?你不是想写故事吗?”
“我就在学校附近找个差事,”他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你上课,我就去图书馆查资料,等你放学了,我们就去护城河边上散步,像那些学生情侣一样。”
栓柱突然凑过来,举着他的小本子:“张文书,林姑娘,你们在说啥悄悄话呢?是不是要成亲啦?”
林晚的脸一下子红了,张致远却把她的手握住,举起来给孩子们看那枚木戒指:“对,等向日葵开花了,我们就成亲。”
孩子们欢呼起来,在刚翻过的土地上追逐打闹,把笑声撒得满地都是。卓克图王爷的马头琴又响了起来,这次拉的不是战歌,是支温柔的调子,像溪水绕着山岗流。
夏天来得很快,向日葵又长到了齐腰高。张致远的队伍接到命令,要去解放最后的几个据点。出发前一天,他把那支钢笔和厚厚的一摞稿纸交给林晚。
“这是我写的故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写得不好,你帮我收着,等我回来改。”
林晚翻开第一页,上面还是那句话:“有那么一群人,他们像向日葵一样,永远朝着太阳的方向。”后面的字迹有些潦草,有些地方还沾着褐色的斑点,她知道,那是血。
“我等你回来一起改。”她把稿纸小心地放进木盒子,又把那枚木戒指摘下来,放进盒子里,“这个也帮你收着,等你回来亲自给我戴上。”
张致远走的时候,林晚没去送。她站在向日葵地里,看着队伍的身影消失在长城的拐角,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木盒子。风吹过花海,绿色的叶片翻涌着,像在说:等你回来。
日子在等待中慢慢流逝,向日葵渐渐抽出了花盘,先是小小的绿拳头,慢慢变得,最后,在一个清晨,金色的花瓣突然全都舒展开来,齐刷刷地朝着东方,像一片燃烧的海洋。
林晚正在给伤员换药,突然听见城墙上的欢呼声。她跑出去,看见通信兵骑着快马冲进来,手里挥舞着红旗。“胜利了!我们胜利了!”通信兵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大部队回来了!”
林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朝着城门口跑去,蓝布裙摆在向日葵地里划出一道轻快的弧线。远远地,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背着步枪,步伐稳健,腿上的伤应该痊愈了,跑起来像阵风。
“林晚!”张致远也看见了她,张开双臂朝她跑来。
林晚扑进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熟悉的硝烟味,还有阳光晒过的向日葵香气。“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着。
“我回来了。”张致远紧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我答应过你,要看着向日葵开花的。”
他们站在花海中央,金黄的花盘在他们头顶轻轻摇晃,像无数张笑脸。远处,孩子们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条彩色的龙。卓克图王爷的马头琴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调子欢快得让人想跳舞。
张致远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枚金戒指,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向日葵,和那枚木戒指一模一样。
“我说过,要给你打个真金的。”他单膝跪下,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轻轻吻了吻她的手背,“林晚,嫁给我吧。”
林晚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金戒指上,像颗透明的珍珠。她用力点头:“我愿意。”
那天晚上,冷口的百姓都聚在向日葵地里,点起了篝火。张致远抱着吉他,弹起了林晚教他的那支法语歌,虽然发音不太标准,却唱得很认真。林晚坐在他身边,跟着轻轻哼唱,手指上的金戒指和木戒指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栓柱举着他的小本子,大声宣布:“今天是个好日子,张副官和林姑娘成亲啦!”
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了几只萤火虫,它们在花海中飞着,像无数个小小的灯笼,照亮了脚下的土地,也照亮了前方的路。
后来,他们真的去了北平。张致远成了一名作家,写了很多关于长城、关于向日葵、关于那些为了光明而战斗的人们的故事。林晚考上了大学,学了她喜欢的草药学,毕业后成了一名医生,救治了很多人。
他们在北平的胡同里租了个小院,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每年夏天,金黄的花盘都会朝着太阳的方向,像在诉说着那些发生在冷口的故事。
有一天,张致远正在书房写稿子,林晚端着杯茶走进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相握的手上,金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
“在写什么呢?”林晚问。
“在写一个开头,”张致远握住她的手,笑着说,“写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他们在战火里相遇,在向日葵地里相爱,他们相信,只要朝着太阳的方向,就一定能看到花开。”
林晚靠在他的肩上,看着窗外盛开的向日葵,轻声说:“嗯,他们做到了。”
阳光正好,花开正好,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