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官府的管控或许还能勉强维持秩序。”
二蛋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但如果情况彻底失控,官府无力弹压,或者……他们选择放弃我们这些边缘的村落以求自保……”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秩序崩塌,人性泯灭,为了活下去,人会变成比瘟疫更可怕。
去年逃荒路上那些为了半块干粮就能杀人的流民,那些饿红了眼分食尸体的惨状……那些被刻意压下的记忆,此刻宛如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窒息般的恐惧。
死神狰狞的面孔,似乎就在眼前。
李氏和王淑华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
赵大柱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王守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冷静。
“二蛋,”王守义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我们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二蛋身上,仿佛他是这绝望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二蛋镇定道:“大家回去后,先把家里的存粮,能藏的尽量藏好!地窖、夹墙、炕洞……哪里隐蔽藏哪里!只留出一个月的口粮在外面!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有存粮!特别是现在这种时候!”
“从现在起,我们几家更要抱成一团!信息互通,行动一致!密切注意村里的动静,特别是那些兵丁和村长!有任何异常,立刻通气!”
他环视众人:“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事情真到了无可挽回的那一步,我们就要有一起冲出去的准备……和决心!”
所有人都沉重地点头。此刻,二蛋的冷静和条理,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
等赵大柱和王守义带着满心的沉重离开后,二蛋没有丝毫犹豫。
他立刻叫上李氏、王淑华、杨秀璃和王小容:“娘,王婶,秀璃,小容,动手!趁着天黑,把粮食藏起来!”
他们选择挖地窖,在屋内仔细寻找隐蔽角落。
最终选定在二蛋睡觉的土炕旁,泥土被一筐筐运到屋后菜地。
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泥土沾满了他们的手脚。
没有人说话,只有喘息声和铁锹掘土的沉闷声响。
每一袋沉甸甸的粮食被小心地传递下去,塞进那个黑暗、潮湿却代表着希望的坑洞里时,都仿佛在为这场未知的灾难,增添一分活下去的筹码。
屋外,是死寂的村庄和冰冷的刀锋。
屋内,是无声的挣扎和对生存最原始的渴望。
夜还很长。
封城令如同一道沉重的闸门,将落霞城彻底锁死。
不出几日,这座曾经还繁华的县城,便迅速滑向了混乱的深渊。
街道上,佩刀的衙役和兵丁粗暴地驱赶着任何试图出门的“无关人员”,呵斥声、推搡声不绝于耳。
“滚回去!关门闭户!违令者抓!”冰冷的命令回荡在空旷的街巷。
挨家挨户的盘查开始了,兵丁砸门的声音如同丧钟。
一旦发现家中有发热、咳嗽、或身上出现可疑红疹的人,无论男女老幼,立刻会被如狼似虎的兵丁从亲人绝望的哭喊中拖拽出来。
城北的空地上,用简陋的白色布条草草围起一片片区域,便是所谓的“隔离区”。
这里没有药香,只有浓烈的石灰粉味、排泄物的恶臭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一排排歪斜的草棚下,躺着形容枯槁的病人。
他们大多裹着破旧的被褥,在高热的折磨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和撕心裂肺的咳嗽。
腹泻脱水让许多人奄奄一息。
每天清晨和黄昏,都会有板车吱呀作响地进出,进去是新送来的绝望面孔,出来的则是盖着草席的僵硬躯体。
出口处,持枪挎刀的兵丁面无表情,眼神冷漠,仿佛看守的不是同胞,而是亟待焚烧的垃圾。
这里似乎不是隔离区,更像一个巨大的露天停尸场,白色的布条在风中飘荡,如同招魂的幡。
何大夫和城中所有被“请”来的大夫们,就困在这绝望的中心。
他们穿着简陋的防护麻布衣(用醋和药水反复浸泡过),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眼神疲惫而焦灼。
县令黄大人下了死命令,必须研制出瘟疫的解药!可时间一天天过去,面对这前所未见、凶猛异常的病魔,大夫们束手无策。
汤药灌下去,有时能暂时压下高热,但只要一停,病情立刻反复甚至更重。
长期的药毒积累,又让本就虚弱的病人雪上加霜。
看着病患一日多过一日,抬出去的尸体堆积如山,何大夫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凉。
他捻着花白的胡须,望着棚外灰蒙蒙的天空,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城内的情势比隔离区更糟。
瘟疫如同谣言般扩散,谣言也如同瘟疫般散播。
粮铺早己被恐慌的民众哄抢一空,随后又被官府强行征用,每日限量配给,那点粮食无异于杯水车薪。
药铺更是被兵丁把守,寻常百姓根本求药无门。
白天是官府的强压和死亡的威胁,夜晚则成了盗贼的狂欢。
饥饿和恐惧驱使着绝望的人开始铤而走险,入室抢劫粮食和银两的案件开始频繁不断。
女人的哭泣、男人的怒骂、兵丁的呵斥、盗贼的打砸、伤者的哀嚎……各种声音在死寂的夜里交织碰撞,如同疯狂而绝望的末日交响曲,日夜不息地萦绕在每个幸存者的心头。
县令衙门内,黄县令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劫掠、凶杀报案文书,额角青筋暴跳。
他猛地掀翻了沉重的楠木桌案,笔墨纸砚哗啦散落一地。
“杀!”
他双眼赤红,指着下面噤若寒蝉的捕快兵丁嘶吼道,
“给我杀!本官就不信杀不怕他们,抓到闹事行凶、趁火打劫者,就地处决!无需审问!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是!大人!”
捕快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出衙门,生怕晚走一步就成了县令盛怒下的祭品。
冰冷的杀意在城中弥漫,却似乎只能让混乱在高压下暂时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