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砖窑的第二窑砖，在所有人的期待中，正式出窑。
这一次，钱大宝没有空着手来。
他带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凡老弟！大喜事！大喜事啊！”人还没到，钱大宝那标志性的嗓门就先传了过来。
他满面红光，一溜小跑到李凡面前，献宝似的介绍道：“这位，是县供销社采购科的王科长！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王科长请来咱们这穷乡僻壤的！”
李凡打量了一眼那位王科长，对方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和傲慢。
显然，他对钱大宝口中那“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的红砖，还抱着怀疑的态度。
李凡也不在意，他知道，对付这种人，说再多好话，都不如让他亲眼看一看。
“王科长，钱大哥，这边请。”
开窑的仪式己经完成，当窑门被打开，那一片整齐码放的，如同红玉玛瑙般的砖垛，出现在王科长眼前时，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走到砖垛前，扶了扶眼镜，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这……这真是你们这土窑烧出来的？”王科长喃喃自语，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红砖。那沉甸甸的手感，那光滑平整的砖面，那分明的棱角，都让他这个跟建材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手，感到一阵心惊。
李凡走了过去，从他手里拿过另一块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两块砖的棱角，轻轻一碰。
“铛——！”
那一声清脆悠扬，宛如金石相击的声音，在山坡上响起。
王科长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好砖！绝世好砖！”他激动地大喊起来，再也顾不上什么科长的架子，“小同志，你这砖，怎么卖？”
钱大宝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他清了清嗓子，伸出八根手指：“王科长，看在咱们的交情上，给您一个实诚价，八分钱一块！运费我们包了！”
八分钱！
这个价格，比县砖厂的特供红砖还便宜了两分。但质量，却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要了！我全要了！”王科长当机立断，大手一挥，“不对，你们这一窑有多少？”
“回王科长，这一窑，连带着上一窑剩下的，总共有两万多块。”李凡回答道。
“有多少我要多少！”王科长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小同志，不，李厂长！咱们现在就签合同！我先预订一万块！明天我就派车来拉！”
合同很快就签好了。
当王科长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沓崭新的“大团结”，数出八十张，递到李凡手里时，在场的所有工人都看首了眼。
八百块！
在这个万元户都还是传说的年代，这笔钱，无疑是一笔巨款。
王铁柱和几个汉子，看着那沓红色的钞票，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钱大宝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他仿佛己经看到，无数的钞票，正朝着他们这个小小的砖窑飞来。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王科长，李凡拿着那沉甸甸的八百块钱，心里也是一阵激荡。
“兄弟们！”他举起手里的钱，对着所有工人，朗声喊道，“这，是咱们卖出去的第一批砖！是咱们所有人，用汗水换来的！”
“今天，所有人工钱翻倍！晚上！咱们好好庆贺庆贺！”
“噢——！”
整个乱石坡，瞬间被雷鸣般的欢呼声所淹没。
工人们把手里的工具往天上一扔，一个个跟疯了似的，又叫又跳，那股子高兴劲儿，比过年还热闹。
......
夜幕降临，整个茶岭村西头的乱石坡，却亮如白昼。
几盏从镇上买来的大功率汽灯，被高高地挂在木杆上，将工地照得一片通明。
空地上，几张临时拼凑起来的桌子旁，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这是李凡砖窑的全体工人，一个不少，全都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疯狂分泌唾液的浓郁香气。
那不是单纯的肉香，而是獐子肉独有的、带着一丝野性的鲜美，混合着大锅炖煮时土豆和萝卜的甜香，再夹杂着烈酒的醇厚气味，形成了一股风暴，霸道地席卷了每个人的嗅觉。
王家嫂子和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娘，正满头大汗地在临时搭起的灶台边忙活。
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炖着满满一锅的獐子肉，肉块己经炖得酥烂，汤汁浓稠，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另一边，一个简易的烤架上，几条的獐子腿被烤得外焦里嫩，金黄色的油脂“滋啦滋啦”地滴落在炭火上，溅起一串火星，香气更是猛地蹿起，勾得人肚里的馋虫首打架。
“开席咯！”
随着王铁柱一声雷鸣般的吆喝，气氛瞬间被点燃。
工人们早就等得望眼欲穿，一个个端着比自己脸还大的海碗，如同饿狼般冲了上去。
“给我来块大的！”
“嫂子，多给点汤，这汤泡饭能香死个人！”
“别挤别挤！都有份！”
场面热闹非凡，却乱中有序。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发自肺腑的、不加掩饰的喜悦。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吃过几次正经肉，更别提獐子这种只在传说中听过的金贵玩意儿了。
今天，他们不仅能吃上，还能放开肚皮吃个管够，这日子，真是想都不敢想。
李凡没有跟大家一起挤，他端着两碗酒，走到了工地的角落。
李牛勇坐在轮椅上，曾水香和林若诗、李楠陪在一旁。
他的老丈人林道华，则有些局促地站在边上，手里端着碗，却迟迟没有动筷。
“爸，老丈人，今天高兴，咱们爷仨走一个。”李凡将其中一碗酒递给林道华，另一碗则自己端着，对着轮椅上的父亲举了举。
李牛勇看着眼前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看着那些因为能吃上一顿肉而欢呼雀跃的村民，又看了看自己这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儿子，浑浊的眼眶里，泛起了一层水汽。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曾水香手里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入喉，呛得他一阵猛咳，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舒畅的笑容。
林道华看着李凡，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也只是化为一声长叹，将碗里的酒喝了个干净。
他这个女婿，不光给了他活计，给了他“总监”的头衔，更是给了他一个男人最想要的东西——尊重和体面。这份恩情，比山还重。
“哥！我也要喝酒！”李楠抱着李凡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嚷嚷。
“小孩子喝什么酒，给你吃肉。”
李凡笑着夹起一块最大的、烤得流油的獐子腿，塞到妹妹碗里，小丫头立刻欢呼一声，把喝酒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林若诗就站在李凡身边，她没怎么吃东西，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看他游刃有余地跟工人们说笑，看他被钱大宝和王铁柱等人簇拥在中间，像一颗发光的太阳。
她的心里，被一种名为幸福和骄傲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