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叶草的晨露坠在陈凡手背上,凉丝丝的。他蹲在青冥山的缓坡上,用骨刀小心翼翼地割下第七株草药,竹篓底己经铺了层的苔藓 —— 这是张奶奶教他的法子,能让草药三天不蔫。
十六岁的少年指尖缠着旧布条,那是昨天劈柴时被斧头划的。他低头看了看布条上渗出的淡红血痕,忽然想起父亲的手掌。父亲的掌心总带着层薄茧,教他握拳时,茧子蹭过他的指节,像磨石擦过新木。
“小凡,出拳要含着气。”
十年前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那年他六岁,父亲刚从镇上铁匠铺讨来块废铁,在院子里给他打了把小木刀。阳光穿过老槐树的叶隙,在父亲后背的刀疤上投下斑驳的影,那道疤是母亲被掳走时,为了护着门框留下的。
“爹,气是什么?” 他举着木刀乱挥,刀身撞在父亲胳膊上,发出 “咚咚” 的闷响。
父亲没躲,只是用粗糙的拇指蹭了蹭他的眉骨:“气在心里,像点柴火,要慢慢吹。” 说罢抓起他的手腕,让小木刀顺着气流划圆,“记住这感觉,以后遇到事,别慌。”
那时的父亲还在咳血。母亲被掳走后的第三个月,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夜里总能听见他在灶房偷偷捶打胸口。可教他吐纳时,声音却总透着股稳劲,连吐息都像挂在房梁上的秤砣,沉得很。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从六岁到十一岁,陈凡的童年一半是王大叔教编竹篓时的竹屑纷飞,一半是父亲在月光下教他扎马步的影子拉长。李婶总说:“小凡爹把孩子往糙里养,当心长不高。” 父亲听了只是笑,转身却往他粥里卧两个鸡蛋。
十一岁那年的秋雨格外冷。父亲把青铜残片挂在他脖子上,残片链是用旧铜钥匙磨的,边缘硌得锁骨生疼。“这东西别摘。” 父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袖口还沾着刚咳出的血,“爹去寻你娘,最多三年就回。” 他转身时,陈凡瞥见灶膛角落的线装书,封面上的 “龙” 字被雨水洇得发涨,那是父亲总在夜里翻看的书,此刻正静静躺在柴草堆上。
陈凡攥着那把被磨得发亮的小木刀,看着父亲背着蓝布包袱走进雨幕。这一走,便是五年。
竹篓里的灵叶草己经够张奶奶喝半个月了。陈凡首起身,山风突然送来股异样的气息 —— 不是腐叶的腥,也不是野花的甜,是种带着铁锈味的腻香,像去年王大叔杀年猪时,溅在石板上的血晒干后的味道。
他的心猛地往下沉。
抄近路往镇里赶时,草鞋踩在露水打湿的石子路上,发出 “咯吱” 的响。离镇口还有半里地,就看见老槐树上飘着面黑旗,旗面的血色符文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极了父亲咳在帕子上的血团。
“王大叔!李婶!”
他冲进镇时,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平日里在巷口纳鞋底的婶子们不见了,王大叔家的竹篾堆倒在地上,篾条上沾着暗红的血。李婶家的芦花鸡死在门槛边,鸡毛被踩成了泥,而她家那口总冒着热气的粥锅,此刻正倒扣在院墙上,锅沿的米汤结了层硬壳。
张奶奶家的院门虚掩着。陈凡推开门的瞬间,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 老人趴在院心的青石板上,手里还攥着块没包完的麦芽糖,糖渣混着血粘在石缝里。她常坐的竹椅倒在旁边,椅腿断了一根,断口处还留着牙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碎的。
“张奶奶……” 他伸手去探老人的鼻息,指尖触到的皮肤冷得像冬夜的井水。
“咳…… 咳咳……”
西厢房传来微弱的动静。陈凡踉跄着冲过去,看见王大叔靠在灶台边,后背插着支黑羽箭,箭杆上刻着扭曲的花纹。他胸前的粗布褂子被划开道大口子,露出的皮肉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像是被野兽撕过。
“小凡……” 王大叔的眼皮颤了颤,浑浊的眼里映出他的影子,“别碰…… 箭上有邪……”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陈凡瞥见窗纸上映出的黑影,那些人影都戴着头盔,手里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王大叔突然用尽力气推他:“灶膛…… 有暗道……”
陈凡的指甲在暗道的泥土里抠出五道血痕。灶膛下的通道仅容半蹲,他能闻到草木灰混着霉味的气息,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王大叔最后一声嘶吼被闷在砖后的余响。通道尽头的石板被他用肩膀撞开时,松针簌簌落在头顶,带着青冥山特有的清冽 —— 这是父亲教他认的逃生路,十年前母亲被掳走那晚,父亲就是带着他从这里躲进的山林。
松树林的阴影斑驳地落在身上,陈凡能听见身后黑袍人踩断枯枝的声响。那些人穿着浸过血的黑袍,面具上的血晶在林间闪烁,像极了父亲线装书里画的 “血契印记”—— 书里说,血契军以活人精血饲纹,能凭血气追踪百里。他忽然想起刚才撞翻的米汤锅,地上的血脚印怕是早成了追踪的路标。
“嗤啦 ——”
弯刀劈开松枝的锐响从左侧传来。陈凡猛地矮身,刀锋擦着头皮飞过,带起的劲风削断了几缕头发。他顺势翻滚,骨刀反手刺向对方小腹,却被黑袍人腰间的血色纹路弹开,震得虎口发麻。这是父亲教的 “缠字诀”,本是对付山猪的招式,此刻却连对方的衣袍都划不破。
“这小子练过粗浅把式!” 黑袍人怪笑一声,面具下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首领说了,留活口,要问青铜残片的下落!”
陈凡心头一紧。他们果然是冲父亲留下的东西来的。他攥紧脖颈间的残片,链子深深勒进锁骨,那点冰凉成了混乱中唯一的锚点。骨刀在手里转了个圈,虚晃一招逼退敌人,转身往密林深处钻 —— 那里有片父亲说过的 “迷踪崖”,藤蔓能掩住踪迹。
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黑袍人低声念咒的声音。他回头瞥了一眼,看见最追近的黑袍人掌心腾起黑雾,雾里隐约有无数细小的血虫在蠕动,落地时竟顺着他滴下的血珠往前爬。
“血饲虫!” 他想起线装书里的插图,那些虫子以生血为食,能循着血气追出十里。
恐惧像冰锥刺进后背,陈凡跑得更快了。松针扎进脚掌,血珠在地上连成断断续续的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他突然想起王大叔总说 “慌不择路要摔跟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记忆里的溪流方向跑 —— 水流能冲散血气。
溪涧的水声越来越近,就在他即将扑进水里时,手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低头一看,竟是条血色的锁链,链节上布满倒刺,正往皮肉里钻。黑袍人狞笑着拽动锁链,陈凡被拖得一个趔趄,骨刀 “哐当” 掉在地上。
“跑啊!怎么不跑了?” 黑袍人一步步逼近,另一只手的黑雾里浮出弯刀的虚影,“把残片交出来,让你死得痛快点,不然……”
话音未落,林间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啼鸣。那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耳膜,连空气都跟着震颤,黑袍人手里的血色锁链竟 “咔嚓” 断成了两截。陈凡趁机翻滚到溪边,看见上游的山谷里腾起金红色的火光,映得半边天都亮了。
“那是什么?” 黑袍人下意识地抬头,面具转向火光的方向。
陈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脏骤然缩紧。山谷中央的空地上,一只翼展超过三丈的金红色大鸟正被西头恶兽围攻 —— 那是大天凤,凤族世代守护灵脉钥的存在。穷奇的利爪撕开了它的左翼,饕餮咬着它的尾羽不放,梼杌喷出的黑火燎得它凤冠焦黑,混沌化作的黑雾更是像蛇一样缠上它的脖颈。大天凤胸前那团被翅膀护住的光晕越来越亮,隐约能看见个巴掌大的玉匣轮廓,想必就是灵脉钥。
“灵脉钥!” 最远处的黑袍人突然嘶吼起来,声音里满是贪婪,“那是灵脉钥!快,去抢!”
黑袍人们瞬间乱了阵脚,竟有三人转身往山谷跑,只剩两人还盯着陈凡。陈凡趁机抓起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向缠着他的黑袍人膝盖。那人吃痛弯腰的瞬间,他纵身跳进溪涧,冰冷的溪水瞬间浸透衣袍,也冲散了脚上的血味。
躲在溪底的岩石后,他看见剩下的两名黑袍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追。就在这时,山谷里传来更剧烈的爆炸声,金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连溪涧的水都被映得发烫。等火光稍弱,他看见西头恶兽踉跄着往山谷外跑,而大天凤的身影己经消失了,原地只剩下枚拳头大的蛋,蛋壳上的火焰纹路还在微微发亮。
蛋的旁边,一块凤纹玉匣嵌在岩石里,匣身的纹路竟与他胸前的青铜残片产生了共鸣。残片突然变得滚烫,烫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水面上竟浮现出淡淡的龙纹虚影。
“在那儿!” 岸上的黑袍人发现了水面的异动,弯刀再次劈来。
陈凡猛地扎进水里,顺着溪流往下游漂。耳边是水流的轰鸣,还有黑袍人愤怒的嘶吼,可他死死盯着山谷的方向 —— 那里有父亲留下的谜团,有血契军想要的东西,或许…… 还有父母失踪的真相。
当他从下游的浅滩爬出来时,夕阳正往山后沉。胸口的残片还在发烫,他摸了摸湿漉漉的衣袍,想起灶膛里那本线装书,最后一页画着的半张地图,标注着 “青冥山深处,龙凤共鸣处”。
远处的山谷里,黑袍人正围着那枚蛋争吵,血红色的晶石在暮色里闪着噬人的光。陈凡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混着血和水的泥团在指缝间挤出 —— 他知道,这场逃亡还没结束,而真正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