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振邦的县长办公室还带着前任留下的烟味。窗外的老槐树落了一地叶子，县委大楼的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声、说笑声透过半开的门飘进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
到青溪县上任第三天，他才真正体会到“水土不服”的滋味。
县委书记周明远是本地成长起来的干部，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却在第一次常委会上就不动声色地把园区配套工程的审批权划给了常务副县长王军。“方县长刚到，对情况不熟，王县长分管工业多年，让他多帮衬着点。”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削弱了他对核心项目的掌控力。
此刻，王军正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手里把玩着搪瓷杯，杯沿的茶渍像圈年轮。“方县长，园区的征地补偿方案我改了几处，你看看。”他把文件推过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青溪老百姓认死理，补偿标准太高，其他乡镇该有意见了。”
方振邦翻开文件，眉头瞬间皱起——王军把他亲自核算的补偿标准砍了近三成，还删掉了“优先安排园区务工”的条款。“王县长，”他指着文件，“这个标准不符合市里的指导意见，而且当初承诺的务工岗位，必须兑现。”
“方县长是搞技术的，不懂基层的难处。”王军笑了笑，露出泛黄的牙齿，“补偿高了，财政兜不住；安排务工？那些农民啥也不会，进园区添乱吗？”
“园区的建设需要老百姓支持，更需要专业工人。”方振邦放下笔，语气加重，“我己经联系了市职业技术学院，会在县里办培训班，定向培养技术工人。补偿标准必须按原定方案执行，这是底线。”
王军的脸色沉了沉，没再争辩，拿起文件就走，出门时故意撞了下门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方振邦揉了揉眉心，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是国土局局长打来的。“方县长，园区的林地审批卡壳了……周书记说，要先保证招商引资项目的用地指标。”
他猛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县委大楼斜对面的宾馆门口，停着辆外地牌照的豪车，王军正和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握手，笑得满脸堆肉。他突然想起昨天纪委书记偷偷说的话：“王县长的侄子在做建材生意，听说想接园区的工程。”
原来如此。所谓的“暗中设防”，根本就是明火执仗的利益争夺。
下午的乡镇干部座谈会上，气氛更微妙。几个乡镇书记要么低头记笔记，要么互相递眼色，轮到发言时，都绕着园区建设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方县长是大城市来的专家，懂高科技。”一个胖书记抽着烟，话里有话，“我们这些土包子，就盼着园区能给县里多交税，让大伙日子好过点。”
“就是，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研究，赶紧开工才是正经。”有人跟着附和，引来一阵低笑。
方振邦没动怒，从包里拿出镁合金试样，放在桌上。“大家看这个。”他拿起试样，“这东西看着普通，却能承受零下两百度的低温，能抗深海一万米的压力。用它造破冰船，造深海探测器，国家就不用再看外国人脸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园区建起来，不仅能给县里带来税收，更能让青溪的名字，写进国家的科技史。至于补偿、就业，我向大家保证，只会比承诺的更好。”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有人悄悄放下了烟，有人凑近了想看清那个金属块。
散会后，周明远的秘书突然来敲门：“方县长，周书记请你去一趟，说有重要的事。”
他走进周明远的办公室，正看到王军从里间出来，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王军的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振邦啊，坐。”周明远递给他杯茶，“刚才接到市里电话，说园区的保密等级又提高了，军方要派督导组来。”他话锋一转，“你看，是不是该成立个临时党委？由我兼任书记，你和王县长任副书记，方便统筹协调。”
方振邦心里冷笑。成立临时党委，再让周明远掌舵，他这个名义上的“总管”，就彻底成了摆设。“周书记，”他放下茶杯，“园区的党组织关系在国防科工委，按规定，临时党委的组建需要上级批复。我己经向科工委汇报了，等他们的指示。”
周明远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在敲算盘。
离开时，方振邦在走廊遇到了老信访局长，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方县长，”老头往他手里塞了个纸条，“王军侄子的建材厂，根本没资质。这是举报材料，老百姓不敢交，您拿着。”
他展开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和红手印，像团燃烧的火。
回到办公室，天色己暗。方振邦拿出那个藏着国防科工委任命书的信封，指尖抚过烫金的印章。他突然明白，这场斗争从来不止是权力争夺，更是对技术阵地的守护——如果让王军之流染指园区，别说保密，恐怕连技术成果都会被糟蹋得面目全非。
手机响起，是林薇发来的消息：“督导组明天到，我陪他们一起。”后面跟着个握拳的表情。
方振邦笑了笑，回复：“等你。”
他走到窗边，青溪县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散落在山间的萤火虫。远处的工业园区工地，塔吊的探照灯刺破夜空，亮得格外坚定。
斗争才刚刚开始，但他不怕。搞材料研究教会他最深刻的道理：真正的强度，不在于硬度多高，而在于韧性——能承受压力，能抵御腐蚀，能在复杂的环境里，守住自己的核心结构。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纪委书记的号码：“李书记，关于园区工程招标，我想跟你聊聊……”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带着山涧的凉意。方振邦知道，今夜注定无眠，但明天太阳升起时，他必须站在阵地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