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8章 东宫讲学
东宫少阳殿前的青砖地被暖阳烘得微热,檐角铜铃在和风里轻晃,坠着的春日海棠花瓣簌簌落在阶前。
李承乾踏着软底锦靴立于庭中,指间捏着只五彩毽球。
这只毽球是昨晚李治派人送到东宫的,说是陆清最近在教他踢毽球,他很喜欢便送给自己一个。
李承乾掌心里掂着毽球,都能想像得出来陆清踢毽球的样子。
陆清的毽球踢得像杂耍一样,他的敏捷性就是靠毽球练出来的。
李承乾微微一笑,抬眼看向天边的日头,辰时的光晕很柔和,正是练功的好时候。
练功,练什么不是功夫?毽球也是不错的选择。
鹅黄丝线缠裹的球身被他轻轻一抛,足尖顺势勾挑,毽球便如活物般在他脚踝、膝间流转。
少年身姿尚挺拔,正踢得兴起,廊下忽然传来轻捷的脚步声。
称心身着浅褐内侍服,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见太子踢毽,先是驻足躬身,随即眼中闪过笑意,上前一步朗声道:“殿下脚法好生精妙!”
李承乾闻言眉眼舒展,将毽球抛向称心:“来得正好!”
称心旋身接住,足尖一点便将毽球回挑。二人你来我往,毽球在空中划出连贯弧线。
李承乾抬膝轻挡,称心便俯身勾接;李承乾凌空一脚将球踢向高处,称心纵身跃起,足尖稳稳将球垫回。
有时二人近在咫尺,却能以脚背轻巧传递,毽球似粘在二人脚上一般,引得周遭四个小黄门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齐齐拍手喝彩。
“配合得妙啊!”
“这‘双燕归巢’的架势,真是绝了!”
喝彩声未落,西侧回廊忽然传来沉厉的脚步声。
张玄素身着青色朝服,手持笏板快步走出,见庭中二人嬉闹、内侍喧哗,顿时眉头紧蹙,厉声喝止。
“竖子无状!东宫乃储君治学之地,岂容尔等耽于市井嬉游!”
庭中瞬间静了。
李承乾的脚顿在半空,称心也收了动作,毽球“啪” 地落在砖上,滚过几片海棠花瓣。
张玄素快步上前,袍角扫得阶前落花翻飞,声音愈发严厉。
“今上躬行节俭,日理万机以安天下。殿下身为储君,当勤学经典、习练治道;称心你身为近侍,更当劝诫太子勤勉,怎敢陪他一同荒废时日?莫非都忘了前日《谏太子书》中‘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之语?”
小黄门们吓得齐刷刷跪伏在地,李承乾垂着手,指节微微泛白;
称心也躬身低头,耳尖却悄悄泛红。
春日暖阳遍洒庭中,落在二人身上,竟只剩几分滞涩的凉意。
张玄素可不管别人是什么感受,找茬还找不着呢,这回揪着理了,可不能轻饶了过去。
他就往前又迈了半步,一把从太子手中抢下毽球,重重摔在青砖上,发出 “笃” 的一声响,毽球弹起来颤了颤,滚得远了。
他眼神如刀,先扫过垂首的称心,再落到李承乾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冰珠砸在地上。
“殿下可知,前朝炀帝便是因沉迷嬉游、荒废朝政,才让大好江山落得分崩离析!如今国基初定,百废待兴,殿下却在此与仆从玩物丧志,他日如何承继大统,如何面对天下苍生?”
说罢,他又转向称心,语气更添几分凌厉:“你本应时刻警醒太子,却反倒陪他耽于享乐!今日若不严惩,他日必有更多人效仿,东宫纲纪何在?储君风范何在?”
他越说越激动,袍袖翻飞间带起一阵风,连檐角铜铃都似被这怒气惊得停了摇晃,只任由他将连日来憋在心中的忧虑与不满,尽数化作斥责倾泻而出,半点不给二人辩解的余地。
张玄素的斥责如连珠箭般落尽,庭中只剩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承乾始终垂着首,青布袍角垂在砖上,指尖悄悄捻起片被震落的海棠花瓣,听骂声渐歇,才缓缓躬身:“先生教训的是,孤……知晓错了。”
声音放得温和,连垂着眼帘的模样都透着几分恭顺,仿佛真将那些斥责听进了心里。
可若细看,他垂在身侧的手,正漫不经心地将花瓣揉成细碎的粉,心里只暗忖:不过踢两脚毽球,他就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扯到炀帝与天下苍生。
如此小题大做,可见他不过是个装腔作势之辈。
哪里是什么真心劝诫,分明就是借题发挥,他张玄素算不得是忠正良直之臣。
张玄素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态度恭谨,便也收了怒气,沉声道:“既知错,便随我进殿授课,今日需将《论语?为政》篇逐句参透。”
说罢转身往殿内走,心里却已做好准备,太子今日挨了顿痛骂,想必会消极应付,课上定然会走神怠惰。
谁知进了殿,李承乾竟乖乖坐到案前,待张玄素展开书卷,他便垂眸跟着默读,指尖还顺着字迹轻轻滑动。
张玄素讲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时,故意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李承乾,想看看他是否又在走神。
却见李承乾抬头问道:“先生,‘为政以德’需先正己身,可若朝堂之上有大臣行私舞弊,君主当以德行感化,还是以律法惩戒?”
张玄素微怔,往日授课时,李承乾多是被动听着,极少主动追问这般深入的问题。
他随即定了定神,沉声解答:“以德为基,以法为纲。君主自身德行端正,方能引导臣子;然律法严明,方能约束奸邪,二者不可偏废。”
往后半个时辰,李承乾竟全程未曾懈怠。
张玄素领读“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时,他声音清亮跟读,连断句都分毫不差;
讲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时,他会追问“若仅靠刑罚约束,百姓虽不敢犯错,却失了廉耻之心,那君主该如何教化百姓?”;
甚至在张玄素故意将“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的“故”字解为“旧俗”时,他也能及时指出:“先生,弟子以为此处‘故’应指旧学,唯有温习旧知方能领悟新义,而非单纯指旧俗,不知是否妥当?”
案上的茶盏凉了又续,窗外的日头渐渐移过窗棂,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李承乾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张玄素看着他时而蹙眉思索、时而颔首提问的模样,心中疑窦渐生。
这太子,倒似真将方才庭中的斥责抛在了脑后。
可这份过分的顺从与此刻异于往常的勤勉,反倒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切,仿佛眼前的人,并非平日里那般随性怠惰的储君。
“殿下!”门外忽然传来秦胜一声急呼,抬眼看时秦胜已跌跌撞撞闯了进来,“称心被陛下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