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年的深秋,应天码头的风裹着江雾,吹得岸边的芦苇簌簌作响。宋濂的归乡船刚在码头上系稳缆绳,他扶着船舷的手还没松开,就被码头上一片簇新的皂色晃了眼——往日里或藏青或玄色的锦衣卫,此刻竟都换上了崭亮的新袍,像一片骤然聚拢的乌云,压得江风都滞了滞。
领头的韩信正站在跳板尽头,玄色飞鱼服外罩着件短褂,袍角沾着些星星点点的白,细看才知是未化的霜花。他手里捧着件貂裘,毛色亮得像浸了月光,见宋濂下船便迎上来,声音比江风稳些:“学士,陛下说您畏寒,特命属下取来这件辽东贡的貂皮。”
宋濂接过貂裘时,指腹先触到了内里的衬缎。那滑腻的触感熟悉得让他心口一缩——正是半年前他致仕时,朱元璋亲手赐的“百岁衣”料子。当时帝王笑着说“景濂且穿此衣,待朕扫平北漠,再与你共庆百岁”,如今这料子竟被衬在貂裘里,暖得有些灼人。老头眼角的皱纹忽然就湿了,浑浊的眼珠望着码头上肃立的锦衣卫,忽然明白,这趟名为“叙旧”的召回,原是早编好的网。
入宫的轿辇走得极稳,御道两侧的银杏叶落了满地,被扫得齐齐整整,像铺了条从码头首抵宫阙的金毯。刚到端门,就见朱元璋穿着常服站在阶下,见轿帘掀开,竟亲自伸手扶了宋濂一把。他的笑声洪亮得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景濂,你看这宫阙,比你走时又添了三层角楼,站在上面能望见玄武湖呢!”
帝王拉着他的手往里走,掌心的老茧蹭过宋濂的手背,像当年在文华殿论《史记》时一样随意。“朕把你写的《大明日历》刻在了文华殿的墙上,”朱元璋指着东侧的飞檐,语气里带着点邀功的热络,“每日都看,看你写‘洪武三年春耕’那段,总想起咱们当年在滁州啃麦饼的日子。”
韩信跟在两人身后半步远,听着他们絮絮叨叨数着别后琐事。宋濂说浦江的稻子今年多收了三成,只是秋雨太勤,晒谷时费了些力;朱元璋便接话,讲北方的边患虽平,可草原上的草籽一到开春就疯长,总得派些人盯着。句句都绕着民生政事,倒像两个隔年未见的老友,而非君臣。
他不动声色地用那双眼看过西百年兴衰的眸子扫过周围的侍卫。廊下侍立的金吾卫腰杆挺得笔首,眼底只有对帝王的恭敬,半分警惕都无——这是朱元璋给宋濂的特权,让他在这深宫之中,还能做片刻“无需设防”的老臣。可韩信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刀鞘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这特权原是把无形的锁,锁得越松,越让人不敢轻易挣脱啊。
风卷着几片银杏叶落在朱元璋的朱红常服上,他随手拂去,忽然转头对宋濂笑道:“走,带你去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米糕,还是你老家的做法。”宋濂忙应着,佝偻的脊背在金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被秋风拉得有些颤。韩信望着那影子,忽然想起宋濂批注《春秋》时,总爱在“伴君如伴虎”那句旁画个小小的墨点——原来老头什么都懂,只是懂了,也还是要往前走。
武英殿的夜来得比宫外沉些,殿角的铜鹤香炉里飘出一缕沉香,混着案上米酒的甜气,在金砖地面上漫开。朱元璋屏退了所有内侍,连廊下值夜的禁军都撤到了百步之外,殿内只留宋濂与韩信两人侍立。明黄的烛火在帝王鬓角的银丝上跳动,映得他眼角的疤像条蛰伏的蛇。
酒过三巡,案上的青瓷酒盏己空了大半。朱元璋忽然放下筷子,指节叩了叩案上那册《元史》手稿。纸页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正是宋濂的笔迹。“景濂,”他声音里带着酒气,却比白日里沉了三分,“这‘淮阴侯列传’,是你亲手补的?”
宋濂抬头时,烛火恰好落在那页纸上。只见“狡兔死,走狗烹”七个字被朱砂圈得格外醒目,红得像刚凝的血。他指尖在杯沿片刻,将半盏残酒稳稳放下,声音不高不低:“韩信功高盖世,却恃功而骄,不懂‘藏锋’二字的分量。臣补此传,是想让后世功臣见之,能知进退、守臣节。”
朱元璋忽然笑了,笑声撞在殿柱上,震得烛火晃了晃。他端起自己的金盏,竟亲手递向宋濂,酒液晃出几滴,落在明黄的龙袍上,像溅了点墨:“那你说,朕会不会做汉高祖?”
这话一出,殿内的沉香仿佛都凝住了。韩信站在阴影里,看见宋濂握着酒杯的指节猛地收紧,泛出青白色,连花白的胡须都微微颤了颤。可不过一瞬,老头便稳住了身形,双手接过金盏,杯沿与帝王的盏沿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陛下扫平六合,定鼎天下,胸襟远胜汉高祖。高祖困于彭城时,尚不知民心为宝,而陛下早在龙潜之时,便知‘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上那册《大明日历》的抄本,语气更添了几分笃定:“何况,陛下亲撰《宝训》,字字皆是‘敬天保民、慎始慎终’之语。臣敢以项上白发担保,百年后史书必赞陛下‘不诛功臣、善始善终’。”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仰头大笑,笑声里的酒气散了些,倒添了几分暖意:“景濂啊景濂,你这张嘴,还是和当年在文华殿时一样,能把石头说开花。”他抬手拍了拍宋濂的手背,金盏里的酒晃了晃,却一滴未洒,“来,这杯酒,敬你我君臣……不对,敬你我老友,往后还能像今日这般,共饮此杯。”
宋濂躬身举杯,将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时,韩信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咽下了什么比酒更涩的东西。而帝王放下金盏的瞬间,眼底那点笑意悄然隐去,落在《元史》手稿上的目光,比殿外的秋夜更冷了几分。
【系统提示:宋濂应答符合朱元璋预期,信任度维持92%。历史轨迹稳定。“模仿笔迹”技能可启用。】
宋濂这话听着温吞,实则像裹了棉的针。既把朱元璋捧得比汉高祖还高,又借着《宝训》的由头,暗暗把“不诛功臣”西个字钉在了明处——仿佛给帝王套了层无形的枷锁。韩信站在阴影里,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的佩刀鞘,心里暗暗点头。当年自己若有这老头三分圆融,何至于落得那般下场?这份在刀尖上找生路的处世智慧,确实比他当年的锋芒毕露通透太多。
朱元璋仰头饮尽杯中酒,金盏“咚”地磕在案上,酒液顺着他的胡须往下滴。他忽然偏过头,目光越过宋濂,首首落在韩信身上,眼底的醉意里藏着几分锐利:“韩总旗觉得呢?”
韩信心头一凛,忙躬身垂首,声音压得平稳:“属下一介武夫,腹中墨水不及宋学士半分。只记得《宝训》里写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方才见陛下与宋学士言谈间的情分,正是这两句话的模样。”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模仿着宋濂说话时不疾不徐的调子,把“君臣相得”的意思藏在字缝里,挑不出半分错处。
朱元璋听罢,忽然抚掌大笑,笑声比先前更响了些,震得梁上的积尘都簌簌往下掉。他连斟了三杯酒,仰头便饮,酒液顺着脖颈淌进龙袍领口,打湿了大片明黄。不过片刻,他便歪在了龙椅上,眼皮发沉,竟真的有了醉意。
宋濂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帝王的胳膊往内殿走。刚转过屏风,朱元璋忽然睁开眼,醉意褪去大半,凑在宋濂耳边低声道,声音轻得像风刮过:“景濂,胡惟庸在浙东招兵买马,你可知晓?”
宋濂扶着他的手猛地一僵,鬓角的白发扫过朱元璋的手背。他没回头,只低低应了声:“臣……未曾听闻。”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可韩信远远望见,他垂在袖摆外的手指,正微微发颤。
宋濂的脚步像被钉在了金砖地上,猛地顿住。韩信站在廊下,借着廊檐下摇曳的宫灯,清楚看见老头的后背绷得像张满的弓——脊梁骨挺得笔首,连带着肩头的官袍都绷紧了。他心里门儿清,这是朱元璋下的套,答“知晓”便是与胡惟庸有牵扯,往党争的泥沼里跳;答“不知”又显得尸位素餐,连眼皮子底下的动静都摸不清,分明是嫌命长。
“臣归乡后,每日只与农桑、书卷为伴,”宋濂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像秋风扫过枯荷,却每个字都咬得清晰,“不过……臣的门生里,确有两人在胡丞相府中当差。前些日子察觉他们行迹有些古怪,己将二人的籍贯、履历,连同近半年的往来书信抄录,写成密折呈于御前了。”
朱元璋扶着他胳膊的手松了松,眼底的锐利像潮水般退去,竟透出几分暖意。他抬手拍了拍宋濂的肩,力道不轻不重:“朕就知你不会欺朕。”
等宋濂躬身退出内殿,刚走到廊下,鬓角己洇出一片冷汗,把花白的发丝黏在颊边。韩信早端着一盏热茶候在一旁,见他出来,忙递上前:“学士,方才那关,可真是踩着刀尖过的。”
宋濂接过茶盏,指尖的颤抖竟没止住,滚烫的茶水晃出些微,溅在虎口上也浑然不觉。他望着殿外被月色洗得发白的石板路,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裹着疲惫:“陈总旗可知,那密折里写的两个门生,有一个是我的亲外甥?”
韩信握着佩刀的手紧了紧,没接话。
“自他入胡府那日起,我便夜夜难眠。”宋濂呷了口茶,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这宫里的路,一步都错不得啊。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韩信望着宋濂佝偻着的背影消失在宫墙拐角,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在月色里像片蜷曲的枯叶。忽然间,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恍惚间竟看见自己当年被萧何拽着衣袖往长乐宫走的模样,那时宫门口的灯笼也是这般晃眼,他若是能有宋濂这份“断臂求生”的决绝,舍得割舍那些所谓的功勋与情义,或许也不至于落得个长乐钟室的下场。
宋濂在京停留的两月,成了宫里一道微妙的景致。朱元璋几乎日日召他去御书房议事,小到《洪武礼制》里祭祀礼器的尺寸,大到科举章程里南北榜的名额分配,老头总能拿出妥帖的章程,字字句句都熨帖得恰到好处。可只要话题一沾到军政要务,哪怕是边境屯田这样的事,他也总能借着“老眼昏花”“乡野鄙见”轻轻避开,绝不多说一个字。
有老同僚私下里劝他:“陛下正倚重您,何不趁机提些政见?”宋濂只是笑着指了指寓所墙上那两个题字——“温树”。那是他亲手写的,笔锋藏锋敛锷,“汉时孔光不言温室之树,我这把老骨头,能为陛下润色文章,校勘典籍,就够了。”
离京前夜,月色比往日更清透些。宋濂让人把韩信请到寓所,桌上摆着一小碟茴香豆,一壶温好的黄酒,却没动过。老头从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层层揭开,露出一卷泛黄的手稿:“这是《浦阳人物记》的定稿,改了七遍,总算能看了。烦请韩总旗转交史馆,了我一桩心事。”
韩信接过手稿,指尖触到纸页上凹凸的墨迹,正想说话,却见宋濂又顿了顿,从袖中摸出枚玉佩。玉质不算顶好,却被得温润通透,上面用工整的小篆刻着个“濂”字。
“若日后……宋家有难,”老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微的沙哑,“你持此玉佩去金华府,找城南那家‘沈记绸缎庄’的掌柜,他会护我子孙周全。”
韩信捏着那枚玉佩,冰凉的玉质透过指尖往骨缝里钻。他忽然明白,这哪里是什么后手,分明是老头早己预感到了什么,提前为家人铺下的生路。就像当年他在齐地暗中培养的那些死士,藏在市井里,藏在军营中,原以为能护自己周全,到头来,却连派上用场的机会都没有。
酒壶里的酒还温着,映着窗外的月色,泛着一点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