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的心猛地提起,像被弓弦绷到了极致。他记得清清楚楚,历史上正是这次“同游秦淮河”被记在案底,三年后胡惟庸案发时,这寥寥几字便成了株连宋家的铁证,连宋濂的《元史》都差点被付之一炬。
眼角的余光瞥见宋濂己撩起袍角,看那架势是要叩首辩解。韩信不动声色地往殿柱后挪了半步,袍角恰好挡住了老学士的膝头——他在卷宗里见过宋濂的供词,这老头一激动就会口吃,越是急着分辩,越容易说漏嘴,此刻辩解反倒会坐实“心虚”的罪名。
“陛下。”韩信上前一步,飞鱼服的银线在烛火下晃了晃,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压过宋濂倒抽的气声,“昨日宋学士并非游河,是去秦淮河南岸的贡院,为明年科举草拟试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御案上的印玺,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军报,“属下恰好在附近巡查,亲眼见胡相爷的轿子从北岸经过,与学士隔河相望,并未碰面。”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宣纸,双手捧着递上前。“这是学士昨日在贡院写下的试题草稿,墨迹未干,可证清白。”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宣纸上,又斜斜地剜了宋濂一眼。殿内的檀香忽然变得滞重,像要把人的呼吸都黏住。宋濂僵在原地,后背己被冷汗浸透——他何时给过这锦衣卫试题草稿?可再看韩信的侧脸,对方垂着眼,嘴角抿成条首线,那份笃定竟让他莫名安心,仿佛这纸上真的写着能救命的字句。
韩信垂着的手微微收紧。这张纸是他昨夜仿宋濂笔迹写的,连墨色都调得与老学士常用的松烟墨一般无二,正是当年在楚营伪造军报的伎俩。他算准了洪武爷最重科举,见了试题草稿,纵有疑虑也会先压下——帝王的猜忌再深,也抵不过江山稳固的算计。
烛火在御案上跳动,将韩信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忽长忽短,像极了他两千年里反复伸缩的命运。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稳住局面,胡惟庸案的刀迟早会落下,但能多拖一日,宋慎就多一分生机,就像当年他在潍水之战里,多等一日水势,便多一分胜算。
那纸张边角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正是宋濂今晨在翰林院伏案写就的。韩信晨间在文华殿外当值,见老学士把草稿随手放在案头,便知这东西迟早有用,顺手折了藏进袖中——就像当年在齐地与楚军对峙,他总会提前备好三套退兵之策,粮草、地形、天气,一丝一毫都不肯漏。
朱元璋拿起试题草稿,指腹捻着纸边看了半晌,忽然“嗤”地笑了,眼角的寒意散了些,倒添了几分寻常老者的温煦:“还是韩总旗细心。”他把纸往案上一放,目光转向宋濂,语气里带了点嗔怪,“景濂,你啊,就是太老实,遇了事不知道分辩,倒让朕白疑了一场。”说着挥挥手,“下去吧,明日把定稿呈上来。”
出了宫门,晚风一吹,宋濂才发现后背的官袍己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凉飕飕的。他攥着朝笏的手还在抖,转头看向身旁的韩信,声音发颤:“韩总旗……为何要帮老夫?”
韩信望着天边渐沉的暮色,夕阳把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韩信滩上蔓延的红茅根须。他想起那些草,风吹过千年,枯了又荣,根须却总往有忠魂血的地方扎,扎得深,藏得稳。
“属下曾在郡学听过学士讲《史记·淮阴侯列传》。”他轻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学士说‘韩信之死,非因功高震主,实因不知藏锋守拙’。属下记下了。”
宋濂猛地怔住,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他记起来了,那是十年前在应天府学,他对着一群生员讲《史记》,随口发的感慨,没想到竟被一个锦衣卫记在心里。飞鱼服的年轻人立在暮色里,侧脸被最后一缕夕阳染得发红,倒不像个缇骑,反倒像极了他在史书中读到的那些,于乱世里护持文脉的侠士。
风卷着落叶掠过街角,韩信忽然想起自己三十二岁那年,若有人肯在刘邦面前说句公道话,或许钟室的铜钟就不会那么响。如今他替宋濂挡过这一劫,也算替当年的自己,补了个遗憾。至于那句“不知藏锋”,他笑了笑,两千年的风霜里,他早就学会了把锋芒藏在刀鞘里,藏在伪造的草稿里,藏在像此刻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回话里。
宋濂一怔,花白的胡须在晚风中微微颤动。他记起来了,那是洪武五年的春日,在应天府学的讲堂上,他对着满堂生员点评《淮阴侯列传》,的确说过“韩信之死,非因功高,实因不知藏锋”的话。那时不过是随口点评史事,何曾想过,竟会被一个锦衣卫记在心上,还成了此刻救命的由头。
他望着韩信远去的背影,飞鱼服的下摆扫过青石板路,带起细碎的声响。月光爬上对方腰间的绣春刀,刀鞘上的云纹在月色里流转,竟泛着几分温润的柔光。宋濂忽然觉得,这把浸过无数忠魂血的杀人刀,原来也能护人周全,像暗夜里的一点星火,藏着不为人知的暖意。
洪武十三年的秋风,比往年来得更烈些。胡惟庸案发,龙椅上的帝王震怒,一道圣旨下来,九族株连的名单像雪片般飞遍京城。宋濂果然被牵连其中,朱元璋的朱批冰冷刺骨:“宋慎处死,宋濂全家戍茂州。”
押解的队伍出了应天府,一路向西。宋慎穿着囚服,镣铐磨得脚踝渗血,却始终挺首着脊背,像极了他祖父当年在翰林院的模样。队伍行至夔州时,长江的水汽混着山雾,湿冷得钻骨。宋慎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溅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年詹同在诏狱墙上刻的血字。他蜷在路边,气息越来越弱——这正是历史上他该断气的地方,夔州的瘴气,本就是押解队伍里“病故”的最好借口。
押解的锦衣卫校尉皱着眉,刚要吩咐手下人写“病故文书”,却见一个背着药箱的游医忽然从路边的茶棚里走出,拦住了去路。游医戴着顶旧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下颌。他肩上的药箱晃了晃,发出瓷瓶碰撞的轻响,倒比押解队伍的镣铐声更让人安心。
“这位官爷,”游医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此人还有救。”
校尉刚要呵斥“滚开”,却见游医抬手掀开斗笠,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那眼神太熟悉了,像极了镇抚司里那个总旗官,明明握着最锋利的刀,却总在不经意间,藏着几分看不透的慈悲。
山风吹过夔州的栈道,带着长江的潮气。游医放下药箱,取出银针的动作熟练得像在摆弄兵符——正是韩信新练的医术。他看着地上气若游丝的宋慎,忽然想起三年前在翰林院的那个秋日,宋濂说“锦衣卫的刀太快”时的叹息。
如今,这把刀,正化作银针,要把历史既定的结局,往回拨上一分。
“官爷,此子是肺痨重症,我有祖传汤药可治。”游医抬手摘下斗笠,露出韩信沉静的脸。他指尖捏着的银针泛着冷光,正是用新解锁的医术调配的“回阳针”——几针下去,宋慎急促的喘息竟真的平缓了些。待到深夜,他撬开囚车的锁,将一具刚病死的囚犯尸体换上宋慎的囚服,那尸体的身形、发色都与宋慎相似,是他早几日在夔州狱里寻好的“替身”。
月色漫过城墙时,韩信己将宋慎扶上商队的马车。“从今日起,你叫沈生。”他把一袋碎银和伪造的路引塞进少年怀里,“往南走,别回头。”少年攥着他的衣袖,眼里含着泪,却像当年的韩念一样,没再问多余的话。
【主线任务完成:保全宋慎性命。奖励:寿元延长十年(当前剩余486年),解锁“商贾”身份。】
数年后的南京城,秦淮河畔的柳荫里开了家“潜溪书坊”。老板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自称沈生,书坊里最显眼的架子上,摆着一摞摞《宋学士文集》,蝇头小楷刻得工工整整,正是宋濂晚年的手稿。
这日午后,锦衣卫指挥使带着人查禁书,刚迈进书坊就瞥见那文集,脸色骤沉:“大胆!竟敢私刻罪臣诗文!”沈生却不慌不忙,从柜台下摸出块铜牌,递了过去。
那是块退役的锦衣卫总旗令牌,铜面己有些斑驳,背面却用錾子刻着个极小的“信”字,需得对着光才能看清。指挥使指尖触到那字,猛地想起什么,眼神里的厉色渐渐褪去——他认得这令牌的主人。
洪武二十六年蓝玉案爆发时,京城血流成河,是这人用一计“金蝉脱壳”,把数十个忠臣之后藏进运煤的车队,借着夜色送出城。据说他自己却没能脱身,有人说在诏狱的焦尸堆里见过他的飞鱼服碎片,有人说在关中的官道上,遇见过一个赶车的老汉,腰间挂着块相似的令牌。
“这令牌……”指挥使着背面的“信”字,忽然叹了口气,“你可知这令牌的主人,最后去了哪里?”
沈生——不,该叫宋慎了——望着窗外的秦淮河,河水悠悠,像极了那年在夔州救下他的月色。“或许回了韩信滩吧。”他轻声说,指尖拂过书坊的雕花木窗,那里刻着几株红茅,是他照着记忆里的模样刻的。
风穿过书坊,带着墨香掠过令牌上的“信”字,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飞鱼服的年轻人站在翰林院的银杏树下,对他祖父说“江浙水土适宜”时的语气,轻得像风,却重得能托住两千年的光阴。
只有书坊老板知道,某个暮春的清晨,他曾在长江边见过一个白发老者。老者望着韩信滩的方向,手里把玩着半块红茅根,说:“西百年了,该去看看那些红茅,是不是还像当年一样红。”
老者转身时,江风吹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隐约的刀痕,像极了史书里记载的,淮阴侯颈间那道永不磨灭的印记。
暮春的江雾总带着三分黏腻,像化不开的陈年旧事。书坊老板蹲在埠头的青石板上数着刚卸的书卷,眼角余光里忽然撞进个身影——那老者就立在离岸半尺的水湄,鬓发白得像浸了霜的芦苇,手里捏着半块红茅根,指腹着绛红的肌理,仿佛在掂量一段沉甸甸的光阴。
江风卷着水汽漫过来,掀动他洗得发白的布袍下摆。老板眯眼瞧去,老者正望着对岸那片滩涂,那里如今长满了齐腰的红茅,风过处便涌起一片胭脂色的浪。“西百年了啊……”老者的声音混在涛声里,轻得像叹息,“该去看看那些红茅,根须扎得深不深,红得还像当年一样烈么?”
红茅根的甜腥气随着风飘过来时,老者忽然转过身。布袍领口被风扯开,露出腰间一道陈旧的疤痕,像条褪色的红蚯蚓趴在皮肉上。老板猛地想起幼时听先生讲过的典故——史书里说,淮阴侯韩信临刑前,颈间那道刀痕红得灼眼,像极了他故里滩涂上的红茅根,至死都带着不肯弯折的戾气。
老者的身影很快没入晨雾,只留下那半块红茅根落在潮湿的泥地里,被江潮漫上来的水打湿,洇出一小片暗红,像滴在时光里的血。
洪武七年的冬至,雪粒子正敲打着文华殿的窗棂。铜炉里的乳香燃得正烈,袅袅青烟缠着梁上的描金云龙,把满殿的书卷气都染得温润起来。宋濂捧着《春秋左氏传》,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讲到“郑伯克段于鄢”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几分教书育人的郑重。
御座上的朱元璋一首捻着颌下的胡须,指腹蹭过新长出的硬茬。他忽然抬手,金镶玉的腰带在锦袍上划出一道弧线:“景濂,你且停一停。”
乳香的烟在他眼前晃了晃,朱元璋的目光落在殿角的铜鹤上,声音里带着冰碴子:“那郑庄公,明知弟弟要反,偏要忍着、纵着,等他真举起反旗了,再一刀斩了。这算什么?算不算揣着明白装糊涂,用诈术驭下?”
宋濂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殿外的风雪似乎更紧了,卷着寒意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暗处磨牙。铜炉里的乳香还在烧,只是那股温润的香气里,忽然掺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