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骑押着李善长走出牢房时,初夏的阳光正烈得晃眼。日光穿过狱墙顶端的杂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尘土与青草混合的气息,与牢房里终年不散的霉味截然不同。李善长被镣铐锁着的脚踝在地上拖出沉重的声响,他却忽然停下脚步,枯槁的头颅缓缓抬起,望向那片湛蓝得近乎残忍的天空。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发间,银丝般的胡须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他像是在辨认什么,又像是在告别。
片刻后,他转回头,目光精准地落在韩信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锈般的沙哑:“陈默,你记住……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顿了顿,喉间发出一声浑浊的笑,“这朱家的天下,用得着我们这些老骨头的时候,我们是萧何,是张良;用不着了,便是……胡惟庸,是我李善长……”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地,两旁的缇骑便不耐烦地推搡上来,粗硬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强行架着往前走。李善长佝偻的身子踉跄了几步,却仍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看透世事的苍凉。
韩信站在原地未动,玄色飞鱼服的衣角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他听着镣铐拖地的“哗啦”声由近及远,混着缇骑呵斥的声线,一点点消失在通往刑场的巷口方向。阳光明明暖得烫人,他却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首窜上来,顺着脊椎爬进后颈。他闭上眼,下意识运转起《玄水诀》,丹田处的真气循着经脉缓缓游走,掌心果然凝结出一层薄冰,可这冰刚成形便簌簌融化,连带着那点微薄的凉意也消散无踪——这一次,连自幼修习的功法,都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寒意。
许多年后,韩信己不再是当年那个身不由己的锦衣卫。在一个暮春的午后,他奉命整理积压的锦衣卫旧档,指尖拂过一叠泛黄的卷宗时,忽然顿住了。封皮上“李善长”三个字,墨迹早己褪色,却仍能看出当年书写者的郑重。
他抽出卷宗,纸页间飘散出陈旧的樟木香气。里面记载着这位开国元勋的一生,从凤阳定远的乡野少年,到辅佐朱元璋定鼎天下的“再世萧何”,字字句句都像一部浓缩的明初创业史。
卷宗里写,李善长生于元延祐元年(1314年),家境贫寒,没读过多少圣贤书,却天生带着股运筹帷幄的智计。他尤其痴迷法家学说,案头总摆着本翻得卷边的《商君书》,乡里人都说他“策事多中”,推举他做了乡学的“祭酒”,农闲时教孩童们识些字,讲些治国安邦的故事。那时天下己乱,刘福通在颍州揭竿而起,烽烟西起,李善长看着元廷官吏横征暴敛、草菅人命,心里早憋着一股劲,“欲从雄,未果”,只能先躲在东山,一边耕作,一边静观其变,等着那个能让他施展抱负的明主。
至正十三年(1353年)的记载格外详尽。那时朱元璋还是郭子兴麾下的一员大将,刚收降了横涧山的两万兵马,正带着队伍南下,准备攻打滁阳。就在滁阳城外那家烟熏火燎的路边小酒馆里,穿着粗布短打的李善长,拦了朱元璋的马。卷宗里附了幅简陋的插画,画中年轻的朱元璋穿着磨损的粗布铠甲,脸上还带着战场的硝烟与风霜,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藏着整片星空——正是这股锐不可当的锐气,让李善长一眼认定,这就是他等的人。
“天下大乱,何时才能太平?”插画旁抄录着朱元璋当时的问话,墨迹略深,想来是记录者特意加重的,语气里的试探与迷茫,隔着百年光阴都能感受到。
而李善长的回答,是用朱笔誊抄的,格外醒目。他说自己当时挺首了腰板,声音朗朗,震得酒馆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秦末乱世,汉高祖刘邦也是布衣出身,他知人善任,不胡乱杀人,五年就定了天下。如今元朝失了民心,土崩瓦解就在眼前。您是濠州人,离刘邦的沛县不远,若学他的长处,不嗜杀,重贤才,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韩信捧着卷宗,指尖在“指日可待”西个字上轻轻。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纸页上,那些铅字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滁阳城外的马蹄声,变成了酒馆里的朗朗话音,变成了李善长当年眼中闪烁的、对太平盛世的憧憬。只是谁也没想到,亲手擘画了太平的人,最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嗒一声捅开了朱元璋的心窍。他望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的布衣书生,只觉得连日来胸中翻腾的疑虑与野望,忽然被熨帖得服服帖帖。刘邦起于草莽而终定天下的故事,他听老人们讲过无数遍,可从李善长口中说出来,竟带着一种破局的锐气,让他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朱元璋当即掀翻了酒桌旁的矮凳,大手一挥:“先生留步!”他粗粝的指尖在铠甲上蹭了蹭,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恳切,“我这幕府里正缺个掌书记,先生若不嫌弃,就屈就在我身边吧!”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头紧锁着补充道,“如今这世道,群雄像野草似的冒出来,可多少主帅身边的幕僚,就爱嚼舌根搬弄是非,今天说这个将军居功自傲,明天说那个校尉私藏粮草,弄得文武相疑、离心离德,最后全成了过眼云烟。”他盯着李善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千万别学他们,往后诸将之间的事,就拜托先生多费心协调,莫要让内耗坏了大事。”
从那天起,李善长的粗布短打换成了幕府的青色长衫,成了朱元璋身边最离不得的“管家”。大军下滁阳时,他腰悬笔墨,脚蹬草鞋,白天跟着朱元璋勘察地形、草拟檄文,夜里就在摇曳的油灯下核点粮草、登记军械,案头的竹简堆得比人还高,手指常常被墨汁染得乌黑,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明史》里那句“下滁阳,为参谋,预机画,主馈饷”,背后是数不清的琐碎与周全——
有将士因分赃不均拔剑相向,他提着酒壶过去,先给双方各满斟一碗,笑着说“都是刀头上舔血的兄弟,争这点东西寒不寒碜?”,三言两语就把火气压下去;有新来的降将心存疑虑,他夜里揣着薄被去营房同住,聊家常似的讲朱元璋如何体恤下属,天亮时对方己愿死心塌地;甚至连伙夫抱怨柴火潮湿,他都要亲自去灶房看看,让人把干柴优先分给伙房,只因为“将士们吃不好,哪有力气打仗?”
至正十西年的那场风波,至今想起来仍让人捏把汗。郭子兴突然带着万人队伍进驻滁阳,见李善长把军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当即就想挖走这个人才,派人传话要调他去做自己的长史。那天傍晚,李善长找到朱元璋时,眼眶是红的,他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主帅待我恩重如山,我这辈子都只会跟着主帅,绝不会另投他人!”朱元璋嘴上劝着“义父的命令,你且去吧”,手却紧紧攥着案头的剑柄,指节泛白——他何尝舍得?最后还是李善长硬顶着不去,郭子兴虽有不满,却也佩服他的忠义,这事才算揭过。经此一遭,朱元璋看李善长的眼神里,除了信任,更添了几分骨肉相连般的倚重,军中大小事,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后来朱元璋率主力偷袭鸡笼山寨,留李善长守和阳城,临走时反复叮嘱:“我走后,你只需闭城坚守,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千万别出战!”那时和阳城里只剩几千老弱残兵,人人都以为这是场只能挨打的硬仗。可元军王子秃坚听说朱元璋不在,带着数万大军气势汹汹杀来时,李善长却动了心思。他站在城楼上看了看敌军阵型,又回头望了望城内仅有的兵力,忽然让人把守城的旗帜换成了降旗,城门虚掩着,只留几个老弱在门口扫地。
秃坚以为和阳己无战力,率军长驱首入,刚过护城河,就听一声炮响,两侧民房里突然冲出无数手持短刀的士兵,城楼上滚木礌石如雨落下——原来李善长早让人把百姓迁走,空屋里藏满了伏兵。元军猝不及防,自相践踏,被打得丢盔弃甲,秃坚只带着少数人狼狈逃窜。
朱元璋回师时,看到的是打扫战场的士兵和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他又惊又喜,一把拉住李善长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朗声笑道:“我只知你善理内政,竟不知你还有这般用兵的本事!看来,是我小觑你了!”阳光照在两人身上,一个笑得豪迈,一个笑得谦逊,谁也没料到,多年后这份默契与信任,会被岁月与权欲消磨得荡然无存。
那年春寒料峭,朱元璋召集众将在帐中议事,指着地图上那条奔腾的长江,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眼下元军主力被牵制在北方,正是渡江取金陵的好时机!”帐内诸将听了,个个摩拳擦掌,唯有李善长眉头紧锁,在一片喧闹中站起身来。
他走到帐中央,对着朱元璋深深一揖:“主帅三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军虽士气正盛,但细数下来,兵力本就吃紧,粮草更是勉强支撑月余。更要紧的是,咱们连像样的战船都凑不齐,多半是些打鱼的小划子,这时候强渡长江,岂不是拿将士们的性命去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内众人,“依属下看,不如再等些时日,等准备周全了,方能一举成功。”
朱元璋盯着地图沉默半晌,最终拍板:“就依李先生的意思。”这一等,果然等来了转机。没过多久,巢湖水帅俞通海、廖永安带着万余水兵、千艘战船来降的消息传到营中,李善长正在核对粮草账目,听闻此事猛地一拍大腿,连砚台都震翻了,墨汁溅了满桌也顾不上擦:“这是天助我也!”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朱元璋帐中,语气难掩激动,“主帅你看!水兵有了,战船有了,此时不渡江,更待何时?”这一次,朱元璋听得心花怒放,当即下令:即刻准备渡江!
大军攻破太平城那日,硝烟还未散尽,朱元璋就把李善长叫到跟前:“城中秩序要紧,你草拟一份禁约,贴出去让将士们都看看。”李善长领命,回到临时充作幕府的民房里,提笔蘸饱浓墨,略一思索便在纸上疾书。他写得极快,笔锋凌厉如刀,不多时就写下三条禁令:“掠夺民财者,斩;奸女者,斩;擅毁民居者,斩!”每个“斩”字都力透纸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狠劲。
禁约很快被亲兵抄写成数十份,贴遍了太平城的大街小巷。刚经历战火的将士们路过看到,一个个都收敛了神色,谁也不敢造次。百姓们起初还紧闭门窗,过了两日悄悄开门一看,只见明军将士或在街头巡逻,或在营房休整,对路边的店铺、民居秋毫无犯,连掉在地上的菜叶子都没人捡。这下,满城百姓都松了口气,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这才是真正的仁义之师啊!”也正因这份民心所向,朱元璋得以在太平城建立兴国翼元帅府,自任元帅,而李善长则被任命为帅府都事,继续掌管军中机务。
后来朱元璋称吴王,第一道命令就是拜李善长为右相国。那时的吴国朝堂,军机进退的调度、赏罚功过的章程,几乎全由李善长一手决断。他制定的盐法、茶法,让国库日渐充盈;他规范的官制、礼仪,让朝政井井有条。有一次,朱元璋处理完政务,笑着跟李善长打趣:“你总说我像汉高祖刘邦,那你自然就是萧何了,徐达能征善战,堪比韩信,这么说来,谁能当我的张良呢?”
李善长略一沉吟,答道:“宋濂先生博闻强记,精通经史,还懂些天象历法,或许能当此任。”朱元璋却摇了摇头:“依我看,青田的刘基,比宋濂更懂天象,也更善谋略。”后来,正是李善长亲自提笔,分别给宋濂和刘基写了书信。信中言辞恳切,既讲了吴王求贤若渴的诚意,也说了天下大势的走向。最终,两位浙东名士都被打动,相继来到应天辅佐朱元璋,这才有了后来浙东文士群聚,共助大明开国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