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血涂遂安河(上)

2025-08-21 4089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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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1月25日

朝鲜

遂安郡东南。

残阳如血,泼洒在遂安河两岸冰冷僵硬的冻土上。那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暗红色,浸透了西天低垂的厚重铅云,又沉沉地压下来,将蜿蜒出山不久、水流变得平缓的遂安河以及两岸那片泥泞开阔的滩涂,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釉光。寒风在光秃秃的丘陵与河岸枯黄的芦苇荡间尖啸穿行,卷起细碎的雪沫和沙尘,抽打在潜伏的清军将士早己冻得麻木的脸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铁锈与硝烟未燃尽的混合气味,冰冷刺鼻,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林致远伏在一处背阴的土坎后,望远镜的铜质外壳紧贴着眉骨,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镜片里,那条从东面山峦褶皱中延伸出来的土路尽头,终于出现了蠕动的人影。先是一面肮脏破碎的旭日旗,歪斜地挑在刺刀尖上,紧接着,便是如同灰色潮水般缓慢涌出的队伍——日本陆军第二军增援部队,以第一师团第十二旅团为先锋的精锐,终于踏入了这片精心布置的死亡之地。

他们确实狼狈到了极点。军服被荆棘和岩石撕扯得褴褛不堪,沾满泥浆和暗色的污渍,许多人裹着抢来的朝鲜百姓的破棉袄御寒,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冻硬的泥泞里跋涉。骡马拖着沉重的山炮和弹药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嘶鸣,车轮深深陷入泥沼,士兵们喊着号子,用尽全身力气推拽,汗水和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浑浊的雾。队列拖得很长,稀稀拉拉,士兵们低着头,眼神麻木,透露出长途奔袭、连遭袭扰后的极度疲惫。没有歌声,没有号令,只有沉重的喘息、皮靴踩踏冻土的咯吱声、以及金属装备偶尔碰撞的单调回响,死气沉沉地弥漫在血色的残阳下。

然而,林致远的瞳孔却骤然收缩。望远镜的视野牢牢锁定了队伍中那些看似疲惫、实则如同绷紧弓弦的身影。这些士兵虽然同样满身泥污,但他们的脚步在泥泞中却异常沉稳,每一次落脚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节奏感。他们的村田步枪枪口始终微微下垂,手指却从未离开扳机护圈,肩带调整得恰到好处,保证随时能举枪射击。行进间,班排之间保持着一种看似松散、实则相互呼应的距离,老兵的眼神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河岸两侧可疑的枯草、土包和稀疏的树林。当一小队斥候率先抵达河边试探水深时,动作迅捷而专业,两人警戒,三人涉水,配合无间。这绝非一群乌合之众的溃兵,这是一群被饥饿、寒冷和死亡威胁逼到了绝境的饿狼,是日本倾国之力打造出来的、明治陆军引以为傲的锋锐!第一师团的骨头,果然硬得硌牙!

“传令各部,”林致远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稳住!放其前队过河!务必等其主力半渡!”

命令通过旗语和传令兵,迅速而无声地传遍遂安河西岸、北岸丘陵以及南岸预设阵地的每一个角落。数千双眼睛死死盯着河滩,紧握着冰冷的步枪或大刀长矛,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与呼啸的寒风混杂在一起。时间仿佛被冻住了,每一秒都拉长得令人窒息。

第十二旅团的前锋约一个大队的兵力,在军官嘶哑的催促和鞭打下,率先踏入冰冷刺骨的遂安河。河水并不深,刚及腰腹,但流速在开阔的滩涂上显得滞缓,河底是粘稠的淤泥。士兵们相互搀扶着,在齐膝深的泥水里艰难跋涉,沉重的装备和湿透的棉衣让他们举步维艰,冰冷的河水迅速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牙齿打颤的声音甚至隐约可闻。队列在河中变得混乱而拥挤。

当先头部队约三分之二己挣扎着爬上西岸泥泞的滩涂,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正试图整队时;后续主力(第十二旅团大部及佐久间联队前部)正密密麻麻地拥挤在河中央及东岸边缘,人喊马嘶,一片混乱——这正是“半渡”的致命时刻!

“咻——!咻——!咻——!”

三发红色的信号弹拖着凄厉的长啸,猛地撕裂了黄昏沉郁的天幕!那刺目的红光,如同地狱开启的号角!

“打!”林致远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刹那间,遂安河两岸死寂的冻土骤然沸腾!

西岸高地,海军仓库里调用来淘汰备用的舰炮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巨大的橘红色火球在炮口喷薄而出,沉重的开花弹带着毁灭的尖啸,狠狠地砸向刚刚在西岸滩涂勉强集结的日军前锋!爆炸点腾起冲天的泥浪和火光,破碎的肢体、武器残骸和冻土块被狂暴地抛向空中!紧接着,部署在北岸丘陵和南岸阵地的各型架退式山炮、野战炮也加入了这场死亡合唱!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河中央拥挤的渡河部队和东岸边缘正在集结、准备下河的后续梯队!浑浊的河水被炸起一根根裹挟着残肢断臂的水柱,冰冷的泥浆混合着滚烫的鲜血西处飞溅!惨叫声瞬间压过了炮声!

几乎在炮火覆盖的同时,北岸丘陵后,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呐喊!

“杀倭寇——!”

聂士成身披沾染旅顺血火硝烟的旧将袍,挥舞着雪亮的佩刀,一马当先跃出掩体!在他身后,武毅军的精锐如同决堤的怒涛,挺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挥舞着大刀长矛,以密集的冲锋队形,自北向南,朝着河中央及东岸边缘那片被炮火炸得人仰马翻、混乱不堪的日军中后军猛扑过去!他们憋足了旅顺血战十不存一的滔天怒火,此刻化作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

“天皇陛下!万歳——!殺せ!”(天皇陛下!万岁——!杀!)

河中的日军在最初的巨大打击下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但令人心悸的是,这种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在军官近乎疯狂的嘶吼和督战刀的劈砍下,那些被泥水和鲜血糊满的士兵,骨子里的凶悍和训练有素被瞬间激发!身处河中央、无法立刻上岸的士兵,竟在齐腰深的水中,依托着被炸翻的车辆、辎重箱甚至同伴的尸体,迅速组成临时的射击阵地!他们无视头顶呼啸的炮弹和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拉动枪栓、瞄准、射击!村田步枪特有的清脆爆豆声疯狂响起!密集的弹雨泼向正涉水冲锋的清军!冲在最前面的武毅军士兵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瞬间倒下一片,鲜血染红了浑浊的河水!

“机枪!压制左翼!”聂士成怒吼着,指挥刀指向河心一处依托着翻倒弹药车疯狂射击的日军火力点。

“哒哒哒哒——!”部署在冲锋队侧翼的清军加特林手摇机枪喷吐出致命的火舌,密集的弹丸将那片水域打得如同沸腾!日军的临时掩体被打得木屑横飞,血雾弥漫,火力顿时一滞。

“冲过去!”聂士成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带头冲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刀光闪过,一名刚从水中爬起的日军曹长头颅飞起!

与此同时,南岸预设阵地上,林致远亲自指挥的新军残部及宋庆旅顺余部也爆发出猛烈的火力!他们依托着连夜抢筑的简易胸墙和土垒,以排枪轮射封锁滩涂,阻止己经登上西岸的日军前队向南逃窜或试图建立稳固阵地。新军士兵装备的毛瑟步枪射速快、精度高,配合着少量哈奇开斯五管机关炮的扫射,在日军前锋混乱的队形中犁开一道道血胡同!

“掷弹组!打掉那个火力点!”一名新军营官指着西岸滩涂上一处利用几块巨石形成的日军重机枪巢吼道。几名臂力强健的士兵立刻从腰间解下用布包裹的圆柱形物体——将数枚黑火药开花弹捆绑在一起,聚集成简陋但威力巨大的集束弹!他们冒着弹雨匍匐前进,奋力将点燃引信的集束弹投掷出去!

“轰隆——!”一声巨响,碎石和机枪零件伴随着日军的残肢飞上半空!

然而,日军第一师团的反击凶猛得超乎想象!登上西岸的日军前锋虽然损失惨重,但在基层军官和老兵的带领下,迅速利用地形地物,以娴熟的小组战术进行着顽抗。三人一组,一人射击压制,一人匍匐跃进,一人投掷爆破筒,配合默契!他们甚至发起了数次凶狠的反冲锋,试图撕开南岸清军的封锁线!刺刀在血色的残阳下闪烁着寒光,双方士兵在泥泞的滩涂上翻滚、嘶吼、搏杀,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和生命反复浸染!

“万歳!天皇陛下万歳!”一名日军少尉满脸是血,挥舞着军刀,带领着十余名士兵嚎叫着冲向林致远所在阵地侧翼的一处薄弱点!他们完全无视了身边呼啸的子弹,状若疯魔!

“弟兄们上刺刀!拦住他们!”林致远厉声下令,同时拔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对着冲在最前面的少尉连开两枪!那少尉身体剧震,却依然踉跄着前冲了几步,才轰然倒下!他身后的士兵如同被激怒的野兽,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新军士兵挺起刺刀,怒吼着迎上!金属撞击声、刀刃入肉的闷响、濒死的惨叫瞬间响成一片!冰冷的泥浆被滚烫的鲜血融化,又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坨。

刘步蟾指挥的重炮群仍在怒吼,竭力压制东岸日军后续部队的增援企图,同时将毁灭性的火力倾泻在河中央挣扎的日军头上。但日军在东岸的炮兵也反应了过来,数门山炮开始还击,炮弹呼啸着落在北岸清军阵地和南岸滩头,炸起阵阵烟柱和血雨。炮战让战场变得更加混乱和残酷。

暮色,如同浸透了血水的巨大幕布,迅速笼罩了整个遂安河战场。最初的突袭优势,在日军第一师团精锐那令人胆寒的韧性和疯狂的反扑下,正在迅速消磨。清军虽占据地利和先手,但日军单兵素质和小队战术的娴熟,加上困兽犹斗的绝望凶狠,让战斗陷入了血腥的拉锯。开阔的滩涂变成了巨大的血肉磨盘,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吞噬着生命。清军的伤亡数字在急剧上升,冲锋的势头被迟滞在冰冷的河水和泥泞的滩涂上。

就在林致远焦灼于前线胶着的战况,准备调动预备队再次发动强攻时,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到他身边,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大……大人!沙里院急电!山县有朋……山县有朋发动反突围了!攻势极其凶猛!我军……我军外围阵地多处被突破!请求……请求速派援兵!”

如同一个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心脏上!林致远猛地回头,望向沙里院方向!虽然隔着重重山峦,但隐隐的、如同闷雷滚过天际的炮声,似乎正穿透遂安河战场的喧嚣,传入他的耳中!那是山县有朋困兽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撕咬!

两面受敌!沙里院危急!而眼前的遂安河,这头名为第一师团的凶兽,还在泥泞与血火中疯狂地撕扯着清军的包围网,远未被制服!

林致远的手,死死攥紧了腰间冰冷的枪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严寒,伴随着更加猛烈的炮火和厮杀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遂安河谷。战斗,才刚刚进入最残酷、最黑暗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