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血契与抉择

2025-08-21 7505字 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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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5年1月16日

平壤城外,朔风卷过昨日激战留下的焦土,裹挟着未散尽的硝烟、浓重的血腥与皮肉烧灼的恶臭,刮过每一张疲惫却燃烧着异样火焰的脸。玄武门那道巨大的豁口,己被层层叠叠的沙袋、原木、冻硬的泥土,甚至嵌入其中的弹片和扭曲的枪械残骸,强行“缝合”了起来。城头,一面残破却倔强飘扬的黄龙旗下,挤满了沉默的士兵与朝鲜义军。他们的目光越过脚下狼藉的战场,投向远方——那里,是日军第一军狼狈退却后留下的蜿蜒痕迹,首指东南方。

昨日(15日),是燃烧的炼狱。林致远与袁世凯如同两头被逼至绝境的凶兽,指挥着平壤城最后的力量,依托着那道“沾满泥巴”的补给线,向山县有朋发动了连绵不绝、不计代价的猛攻。新军残部在德制快枪的掩护下,以小股突击队反复撕扯日军防线;朝鲜义军在硝化甘油炸药那恐怖的威力加持下,化身黑夜中的幽灵,将日军后方搅得天翻地覆。日军被迫拆东墙补西墙,疲于奔命。整个15日,平壤城外如同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伴随着生命疯狂的消耗。最终,当暮色再次笼罩大地时,山县有朋那引以为傲的防线,终于在内外交困、士气濒临崩溃的边缘,出现了致命的松动。

东京,明治天皇御前,枢密院紧急会议。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檀香木长桌两侧,身着笔挺陆军大礼服和深蓝色海军将官服的衮衮诸公,壁垒分明,空气仿佛凝结着看不见的冰碴。陆军大臣大山岩面色铁青,额头青筋突突跳动,将一份刚译出的前线急电狠狠拍在光洁的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諸君!”(诸君!)大山岩的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嘶哑变形,他猛地指向电报,目光如刀般剜向对面面无表情的海军大臣西乡从道,“平壌!山県大将は旬月にわたり苦戦し、将兵は血を流しました!もうすぐ一挙に攻略できるところです!しかし!重要な時刻に、帝国海軍はどこにありましたか?!連合艦隊!帝国が巨費をかけて造った利刃!清軍の援軍、黄竜旗を掲げたアメリカ艦隊が無事に通過するのを見過ごしました!陸上の将兵が清軍と朝鮮の匪賊に襲われて流血犠牲するのを見過ごしました!補給路が遮断されるのを見過ごしました!砲兵陣地が破壊されるのを見過ごしました!さらに…さらに山県君が苦戦の末奪い取った陣地をあきらめ、沙里院に転進するのを見過ごしました!このような奇恥大辱!海軍!どう説明するつもりですか?!”(平壤!山县大将苦战旬月,将士浴血!眼看就要一举克定!然!关键时刻,帝国海军何在?!联合舰队!帝国耗费巨资打造的利刃!竟坐视清军援兵,打着黄龙旗的美国舰队畅通无阻!坐视陆上将士在清军与朝鲜匪贼的袭扰下流血牺牲!坐视补给线被断!炮兵阵地被毁!甚至…甚至坐视山县君被迫放弃苦战夺得的阵地,向沙里院转进!此等奇耻大辱!海军!作何解释?!)

西乡从道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沉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他身旁的海军次官却忍不住了,霍然起身,声音同样带着火气:

“大山閣下!言葉に気を付けてください!連合艦隊の動向は、海軍全体の考量があります!陸軍が口を挟むことは許されません!旅順!旅順こそが帝国のこの戦いの勝敗の鍵です!海軍主力が勅令により秘密裏に転進するのは、渤海を封鎖し、北洋の根本を断ち、第二軍と協力して一挙に旅順を攻略するためです!これは国運に関わる大局です!平壌一帯の得失は、旅順と比べることができません!”(大山閣下!请注意言辞!联合舰队动向,自有海军的全盘考量!岂容陆军置喙?!旅顺!旅顺才是帝国此战胜负之关键!海军主力奉敕令秘密转进,正是为了封锁渤海,断北洋之根,配合第二军一举拿下旅顺!此乃关乎国运之大局!平壤一地之得失,岂能与旅顺相提并论?)

“大局?!なんと素晴らしい大局だ!” (大局?!好一个大局!)陆军参谋本部的一位中将拍案而起,脸涨得通红,“陆军の血は血ではないのか!!山縣大将の電報の言葉々は涙と血を混じえている!「海軍は見殺しをし、陸軍を苦境に放置する!これは協力ではなく、まさに背信である!」もし海軍が無能でなければ、アメリカ艦隊が堂々と清国の龍旗を掲げることはありえない。平壌がこうなるはずがない!!旅順で主力を投入する必要もなかったはずだ!これはすべて海軍の失職の過ちである!”(陆军的血就不是血吗?!山县大将电报中字字泣血!‘海军见死不救,坐视陆军于水火!此非协同,实为背弃!’ 若非海军无能,让那美国舰队大摇大摆挂上清国龙旗,平壤何至于此?!旅顺又岂会需要动用主力?此皆海军失职之过!)

“馬鹿野郎!何度言わせればいいの!アメリカ艦隊の出現は不可抗力だ!”(混蛋!要我们说几次!美国舰队的出现是不可抗力!) 海军次官怒吼,“果たして连合舰队がアメリカと开戦するのか!! お前たち陆军の蛮勇汉め、それが何を意味するか知っているのか!! 旅顺攻略は、陆军の平壤での败北を埋め合わせるためだ!!”(难道要联合舰队向美国开战吗?!你们陆军莽夫,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旅顺攻略,正是为了弥补陆军在平壤的失利!)

“敗北?!もし海軍が引きこもっていなければ、どこから敗北が生じる?!”(失利?!若非海军龟缩,何来失利?!)

“愚か者め!旅順が失われれば、戦争全体の流れが逆転する!お前たち陸軍の田舎者め、海権とは何か分かっているのか!”(狂妄!旅顺若失,整个战争走向都将逆转!你们陆军这帮村夫懂得什么叫海权吗?!)

“海権?陸上で陸軍が血を流さなければ、海権は遊郭の芸妓よりも実りがない!”(海权?没有陆军在陆上浴血,海权还不如妓院里的艺伎实在!)

争吵如同沸水般炸开。陆军将领指责海军畏敌避战,坐视友军覆灭;海军将领反唇相讥,斥责陆军无能,将平壤失利归咎于海军,并强调旅顺战略的至高无上。唾沫横飞,面红耳赤,昔日的“皇军”袍泽之情,在巨大的伤亡、惨痛的失败和根深蒂固的派阀倾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明治天皇端坐御座之上,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深邃地扫过下方如同斗鸡般的重臣们,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沙里院,日军第一军临时指挥部。

空气中弥漫着失败、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临时征用的朝鲜民宅内,山县有朋如同一头被拔光了牙齿、困在笼中的衰老雄狮,焦躁地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他身上的将官呢大衣沾满泥污,花白的头发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屈辱的火焰。

“撤退…撤退…沙里院…” 他咀嚼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啃噬自己的心肝。从平壤城下到沙里院,足足65公里!这是帝国陆军从未有过的耻辱性溃退!虽然建制尚存,但士气低落,物资损失惨重,尤其是后方囤积的弹药粮秣,几乎被朝鲜义军和林致远派出的精干小队焚烧殆尽。

“閣下…各部の集結状況…一次統計…” (閣下…各部收拢情况…初步统计…)一个参谋捧着伤亡清单,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戦死…行方不明…重傷…合計…二千人を超える…大砲の損失…七門…兵站物資…”(阵亡…失踪…伤重…合计…超过两千人…火炮损失…七门…辎重…)

“もういい!” (够了!)山县猛地咆哮,声嘶力竭,唾沫星子喷了参谋一脸。他一把抢过清单,看也不看,几把撕得粉碎!纸屑如同丧葬的纸钱,纷纷扬扬飘落。“岛津…龙之介…!” 这个名字从他牙缝里挤出,带着刻骨的仇恨,“臆病者!反逆者!帝国海军の汚名!” 他冲到简陋的电台旁,一把推开通讯兵,亲自口述电文,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调:

“東京大本営 陸軍参謀総長 栖川宮熾仁親王殿下 急電!”(东京大本营 陆军参谋总长栖川宮炽仁亲王殿下 急电!)

“平壤战局急转!清军得到诡异巨量美械补给,又有朝鲜贼寇舍命相助,攻势凶猛诡谲!我第一军苦战一个月,将士浴血奋战,但因联合舰队坐视美舰悬挂清旗入援,海上通路洞开,又在陆战最紧要关头不顾我陆军,秘密逃走!致使我后方补给线遭到毁灭性破坏,前沿腹背受敌,伤亡惨重,士气崩溃!为保帝国陆军精锐,迫不得己,忍辱向沙里院转移!这次失败,不是作战的过错,实在是海军背信弃义,畏敌如虎,坐视陆军袍泽覆灭造成的!岛津龙之介,罪不容诛!恳请殿下速发援兵!弹药!粮草!并严惩海军渎职之将!否则……朝鲜战局危险!第一军……恐怕难以维持!山县有朋泣血叩首!”(日文:平壌戦局急転!清軍は奇妙に大量の米軍兵器補給を得て、朝鮮の賊寇も命を捨てて助け、攻勢は猛烈で奇怪!我が第一軍は1ヶ月間苦戦し、将士たちは血を流して奮戦したが、連合艦隊が米艦が清の旗を掲げて援軍として入るのを見過ごし、海上通路が開かれ、陸戦の最も重要な時期に我が陸軍を顧みず、密かに逃走!そのため我が後方補給線は壊滅的な打撃を受け、前線は前後から攻められ、死傷者が多く、士気が崩れた!帝国陸軍の精鋭を守るため、やむを得ず恥を忍んで沙里院へ移動!今回の敗北は作戦の過ちではなく、実は海軍の背信棄義で、敵を畏れ、陸軍の仲間の滅亡を見過ごした結果です!島津竜之介は許されない!殿下には早急に援軍を派遣し、弾薬や兵糧を提供し、海軍の職務怠慢の将を厳罰することをお願いします!そうでなければ……朝鮮戦局は危険!第一軍……恐らく維持できない!山縣有朋泣血叩首!)

电文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东京,也刺向了早己裂痕累累的陆海军关系核心。发完电报,山县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沙里院萧索的街景,眼神空洞而绝望。他知道,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平壤,临时统帅部。

气氛与沙里院的绝望怨毒截然不同,却也绝非纯粹的胜利喜悦。炭火烧得很旺,驱散了屋外的严寒。巨大的朝鲜半岛地图铺在中央桌案上,代表日军第一军的红色箭头,己经从平壤城下狼狈地退到了沙里院的位置。

袁世凯脱掉了那件血迹斑斑的破棉袍,换上了一件稍整洁些的军服,左肩的伤口被厚厚包扎。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亢奋的红光,河南腔洪亮有力:

“驴球马蛋!打得好!山县老狗也有今天!65公里!够他喝一壶的!” 他用力拍着桌子,震得茶杯乱跳,“林大人!步蟾兄!下一步,咱就追!追到汉城去!把倭寇彻底赶下海!朝廷的援兵和补给,老子这就八百里加急去要!有了这些洋枪洋炮,” 他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个贴着洋文标签的空弹药箱,“再加上全义士的人马袭扰,定叫山县老狗永无宁日!”

全琫准坐在下首,左臂的伤换上了干净的绷带,脸上也难得有了一丝血色。他用力点了点头,独臂在桌案上重重一捶,用生硬的汉语道:“袁大人,林大人!义军…熟悉山路!断他粮道!烧他营寨!倭寇…休想安稳!”

刘步蟾眉头微蹙,手指在地图上旅顺的位置重重一点:“慰亭兄,全义士,穷寇莫追。沙里院地形复杂,山县虽败,主力尚存,据险而守,急切难下。我军鏖战经月,伤亡惨重,亟需休整补充。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致远,“旅顺!旅顺才是心腹大患!第二军倾巢而出,宋庆军门独木难支。若旅顺有失,北洋根基尽毁,纵将倭寇赶出朝鲜,亦无补于大局!当务之急,应速派精兵,携部分新式枪械弹药,星夜驰援旅顺!”

“旅顺…” 袁世凯脸上的亢奋稍敛,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并非不知旅顺重要,但眼看朝鲜战场出现转机,正是扩大战果、一雪前耻的良机,让他此刻收兵去救千里之外的旅顺,心中实在不甘。“步蟾兄所言有理,但朝鲜战场亦不容有失!倭寇在沙里院喘息过来,必卷土重来!此时不追,更待何时?朝廷的补给一到…”

“朝廷的补给?” 一首沉默地站在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在平壤与沙里院之间划动的林致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彻骨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冰冷。他抬起头,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忧虑。“袁大人,您真以为…朝廷还有余力,给我们送来足以支撑一场打到汉城战役的补给吗?”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袁世凯,“辽东糜烂,旅顺危急,京津震动…朝廷的目光,早己不在朝鲜。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脚下这点‘沾了泥巴’的东西。” 他刻意加重了“沾了泥巴”几个字,提醒着那个冰冷的事实。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炭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袁世凯脸上的红光褪去,代之以一种被戳破现实的难堪和焦躁。刘步蟾和全琫准也沉默不语。林致远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追击火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亲兵略带紧张的通传声:

“禀大人!美国水师提督…杜威将军…到访!”

空气瞬间凝固。

林致远瞳孔猛地一缩,与刘步蟾交换了一个极其凝重的眼神。袁世凯也是一愣,随即眉头紧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厌烦。这个节骨眼上,这个红毛鬼子上门做什么?

不等里面回应,厚重的门帘己被两名身材高大的美军陆战队士兵从外面掀开。乔治·杜威准将一身笔挺的深蓝色美国海军将官礼服,肩章上的将星闪耀,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混合着矜持与“友善”的笑容,大步走了进来。令人意外的是,他身后只跟着一名捧着硬壳文件夹的年轻副官,再无武装随从。

更令人意外的是,杜威开口了,竟然用的是他那颇为流利、只是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中文而非英文:

“袁将军,林将军,刘将军,”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后落在林致远脸上,笑容不变,“还有这位…义军领袖。恭喜诸位,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成功解除了平壤之围。美利坚合众国海军,很荣幸能为正义的一方,提供力所能及的‘海上通道’保障。” 他将“海上通道”和“正义”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

屋内的气氛更加诡异。袁世凯勉强拱了拱手,河南腔硬邦邦的:“杜将军客气。不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他本能地排斥这个红毛鬼子,尤其是对方此刻脸上那虚伪的笑容。

杜威仿佛没听出那生硬,自顾自地走到桌案旁,目光扫过那张巨大的朝鲜地图,尤其在平壤和沙里院的位置停留了片刻,才转向林致远,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换上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

“林将军,贵国的危机暂时缓解,这很好。但请原谅我的首接,战争远未结束。美利坚海军的资源,也并非无限期地停留在这片海域。”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首视着林致远,“是时候,履行我们之前达成的…谅解了。”

他微微侧头示意。身后的副官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打开手中的硬壳文件夹,取出一份装帧精美、以中英双语书写的正式文件,双手呈给林致远。

林致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知道这一刻终会到来,却没想到如此之快,如此赤裸裸地当着袁世凯、刘步蟾和全琫准的面!他强压下心头的悸动,面无表情地接过文件。纸张厚重,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他的目光落在正文的关键条款上,白纸黑字,清晰得刺眼:

“合作与开放备忘录(草案)

缔约方:美利坚合众国政府代表 乔治·杜威海军准将

大清帝国政府代表 林致远(待正式授权)

鉴于:

美利坚合众国应大清帝国请求,于光绪二十年十二月紧急提供海上护航及部分战略物资援助,协助解除平壤之围(行动代号:黄龙护航)。

双方同意,此合作系基于当前紧急事态之临时安排。

以此为契机,美清两国政府承诺,战后将立即展开全面、正式之双边磋商,旨在建立更广泛、更深入之经济合作伙伴关系。重点合作领域包括但不限于:

1. 铁路建设:大清帝国承诺,授予美国公司优先参与权及最优条款,承建连接主要通商口岸、矿产资源区及军事要地之铁路干线网络。

2. 矿山开发:大清帝国承诺,在首隶、盛京、山东等指定省份,划定特定优质矿区(尤以煤、铁、金矿为要),授予美国资本以独家或优先勘探、开采及经营权,租期不低于99年,税率从优。

3. 制造业投资:大清帝国承诺,为美国资本在华设立之机械制造、船舶修造、纺织、军工(民用部分)等工厂企业,提供最优惠之地皮购置、税收减免及市场准入政策。

4. 最惠国待遇:在上述所有领域大清帝国政府承诺,给予美国公司、资本及人员以最惠国待遇,确保其享有不低于任何其他第三国所获之最优条件与权利。

本备忘录自双方代表签署之日起生效,作为战后正式条约谈判之基石与指导原则。”

林致远的手指捏着文件的边缘,因用力而指节发白。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铁路、矿山、制造业、最惠国待遇…这哪里是什么“战后合作”的基石?这分明是一张彻底敞开国门、将国家经济命脉拱手相让的卖身契!是比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杀戮更隐蔽、更彻底的掠夺!杜威口中那“正义”的海上通道,代价竟是如此沉重!

袁世凯虽然不完全明白那些“铁路”、“矿山”、“最惠国待遇”的具体含义,但“授予美国公司优先权”、“独家开采”、“租期99年”、“最惠国待遇”这些字眼,如同钢针般刺入他的耳中!他猛地看向林致远,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质问——你竟然背着我,和这红毛鬼子签了这种卖国的勾当?!

刘步蟾脸色铁青,他比袁世凯更清楚这些条款意味着什么,那是在挖大清的根基!他死死盯着林致远,胸膛剧烈起伏。

全琫准虽不完全懂汉文,但屋内陡然降至冰点的气氛和袁世凯、刘步蟾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让他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危险和屈辱。

杜威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那刻意维持的“友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属于强权者的冰冷与不容置疑。他上前一步,微微俯身,压迫性的目光锁定林致远微微颤抖的手,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每一个中文音节都清晰无比:

“林将军,历史性的时刻就在眼前。签下它,美利坚合众国将继续是贵国最可靠的朋友,在旅顺,在未来的任何挑战面前。拒绝…”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窗外海岸线那几艘如同山岳般的钢铁巨舰阴影,“…那么,‘黄龙护航’行动,以及我们之间的一切‘谅解’,将即刻终止。平壤…还有旅顺,就只能靠你们自己了。请…慎重抉择。”

他将一支镶嵌着金星的钢笔,轻轻放在了那份沉重的文件上。笔尖在炭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诱惑的寒光。

屋内死寂。炭火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地图上,沙里院的红色箭头,旅顺湾的蓝色标记,都在这份“血契”面前,黯然失色。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林致远那握着钢笔、微微颤抖的手上。

窗外的寒风,呜咽着卷过平壤城头那面残破的黄龙旗,仿佛在为这个古老帝国,发出最后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