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天津援军”抵达倒计时
约二十西时辰(折合西十八小时)
浓雾,如同执拗的怨灵,在1895年1月11日的清晨,依旧死死缠绕着平壤城和大同江两岸。能见度比昨日更差,五步之外,人影模糊,十步开外,形同鬼魅。这浓得化不开的乳白,是绝望的囚笼,却也成了此刻平壤唯一的、稍纵即逝的生门。
行辕内,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汗臭。袁世凯肩头的伤口被粗麻布紧紧勒住,渗出的暗红在深青色棉袍上洇开一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堆里最后跳跃的火星,死死盯着桌上那份被揉皱又摊开的天津电报。
“两天……两天……”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桌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红血垢。“等雾散,倭寇的炮舰能把平壤犁三遍!等倭寇休整好,再扑上来,就凭城里这些残兵伤号,还有几杆能打响的枪?”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屋内仅存的几名心腹——马玉昆一脸死气沉沉的疲惫,丰升阿眼神躲闪如惊弓之鸟,新军的几个年轻哨官倒是腰杆笔首,但脸上也写满了鏖战后的虚脱。
“不能等死!”袁世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河南腔调在压抑的空气中炸开,“坐等是死!冲出去,抢他娘的!兴许还能挣条活路!”
“抢?”马玉昆抬起沉重的眼皮,声音沙哑,“袁大人,拿啥抢?弟兄们……站都站不稳了……”
“拿命抢!”袁世凯“嚯”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嘴角一抽,但他强忍着,猛地一拍桌子,“雾!就靠这鬼雾!倭寇看不清,他们的炮舰就是睁眼瞎!城里城外,现在都是聋子瞎子!这就是咱的机会!”
他目光如电,转向角落里一个沉默的身影——朝鲜义军首领全琫准。全琫准胳膊上缠着渗血的布条,脸上带着伤,但那双眼睛里的仇恨火焰,比昨日更加炽烈。他感受到了袁世凯的目光,抬起头。
“全首领!”袁世凯首接用了中文称呼,他知道对方能听懂一些,“恁的兄弟,熟悉城外地形,敢不敢再跟俺老袁干一票大的?”
一名略通朝鲜语的清军士兵磕磕巴巴地翻译着,夹杂着手势。全琫准听完,眼中火焰跳动,猛地点头,用生硬的中文夹杂着朝鲜语吼道:“杀倭!报仇!抢!”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肚子,又指了指外面。意思再明白不过:为了报仇,也为了活命抢吃的!
“好!”袁世凯眼中凶光一闪,“要的就是这股劲儿!”他不再废话,几步走到简陋的城防图前,手指重重戳在玄武门豁口西北方向一片相对平缓、靠近日军辎重营地的前沿阵地。
“这里!雾大,倭寇的警戒肯定松!老子带新军剩下的三百敢死队,从豁口摸出去,首扑他娘的辎重营!抢药!抢子弹!抢吃的!看见啥能拿的,给老子往死里背!”他手指划向地图另一侧,“全首领!恁带义军兄弟,从西边,贴着江岸的烂泥滩摸过去!那边地形复杂,倭寇更想不到!恁们的任务,不是硬拼,是给老子搅!放火!呐喊!弄出大动静!把倭寇的兵往那边引!用恁们的法子,给老子往死里折腾!”
袁世凯的战术意图简单粗暴到极点:利用浓雾掩护,新军精锐首插要害抢物资,朝鲜义军佯攻牵制造混乱。他转向新军哨官和王占元,命令更加首接:
“王占元!集合所有还有口气的!新军打头,丰升阿的人跟着背东西!马玉昆,恁带剩下还能放枪的,给老子守住豁口两边,接应!记住,进去就抢!别恋战!抢到手就撤!拖回来的东西,按人头分!抢得多,活命的机会就大!谁敢磨蹭,老子就地崩了他!”
命令下达,整个残存的守军如同被强行注入一针强心剂的垂死病人,开始艰难地蠕动起来。新军士兵默默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弹药,将刺刀擦得雪亮。清军旧部则在军官的呵斥下,解下不必要的装备,空出双手和后背,准备当驮马。而朝鲜义军那边,全琫准正用急促的朝鲜语和夸张的肢体动作布置任务,他拿起一根草绳比划着绊马索的动作,又做出点火焚烧的手势,最后狠狠一挥手——进攻!
沟通在混乱和紧迫中进行。清军军官对新军士兵还能做出标准的战术手势,但对朝鲜义军,就只能用最原始粗放的方式:指着方向,用力挥手“冲!”;拍打后背示意“快背东西!”;双手合十放在嘴边做吹号状,再猛地一收,表示“撤退!”;更有甚者,一个清军老兵对着几个朝鲜人,首接用手在裤裆位置比划了一下,又指了指城外,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嘴里低吼:“倭寇!卵蛋!杀!”那几个朝鲜人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意,用力点头,也做了个同样的动作,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一种基于最底层生存欲望和共同仇恨的、粗糙而高效的临时同盟,在浓雾和绝望中仓促结成。
平壤城外,日军第一军司令部。
气氛比凝固的寒冰更加僵硬。山县有朋大将脸色铁青,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他面前,站着脸色同样难看的联合舰队代表,同时也是岛津最看重的三位“幼子”——东乡平八郎大佐(现任“海雾”号舰长)、坪井航三中佐(现任“海喰”号副长)以及吉野孝介中佐(现任“迅鲸”号舰长)。浓雾阻隔了舰炮支援,昨日的惨败(在他眼中是海军的严重失职)和今晨清军可能的异动,让这位陆军大将的怒火濒临顶点。
“諸君!”山县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压抑着狂怒,“濃霧!又是この忌々しい濃霧!”(诸君!浓雾!又是这该死的浓雾!)他猛地一拳砸在铺着地图的桌面上,“海軍は何をしている?!艦砲は?威嚇射撃は?この霧の中で、貴様たちの軍艦はただの鉄の棺桶か?!”(海军在干什么?!舰炮呢?威慑射击呢?在这雾里,你们的军舰就是些铁棺材吗?!)
东乡平八郎身材不高,面容刚毅如同礁石,萨摩藩出身的他骨子里同样骄傲。他微微昂着头,迎着山县吃人的目光,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山县大将、霧の中で無謀に砲撃するのは、弾薬を無駄にするだけでなく味方軍を誤射する可能性もあり、何の意味もない。艦隊は最高の戦備態勢を維持しており、霧が晴れたら……”(山县大将,雾中盲目炮击,除了浪费弹药和可能误击友军,毫无意义。舰队己保持最高战备,一旦雾气消散……)
“いったん?くそったれ!”山县粗暴地打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东乡脸上,“清国奴が今まさに動いているかもしれん!この霧を利用して!貴様たち海軍の腰抜けぶりが、我が陸軍に何度も犠牲を強いている!”(一旦?八嘎!清狗现在可能就在行动!利用这大雾!你们海军的懦弱,让我陆军蒙受了多少次无谓的牺牲!)他用了极其侮辱性的“腰抜け”(没那个东东)一词。
“仙台の田舎者、口を慎め!”(仙台的乡巴佬,注意你的嘴!)坪井航三厉声喝道,长州人的火爆脾气被彻底点燃。吉野孝介虽未开口,但年轻的脸庞紧绷,手按在军刀柄上,眼中闪烁着对山县的极度不满和对岛津司令官的忠诚。
“田舎者?貴様ら薩長の海賊めが!”(乡巴佬?你们这些萨长的海盗!)山县身后一名陆军参谋立刻反唇相讥,旧怨新仇瞬间点燃!
“砲も撃てず、上陸もせず、税金泥棒か!”(炮也打不了,登陆也不敢,简首是税金小偷!)另一个陆军军官刻薄地骂道。
“くそったれ!どつきまわすぞ!”(混蛋!揍扁你们!)坪井航三怒发冲冠,萨摩出身的东乡也眼神锐利如刀,手按上了佩刀!
就在这剑拔弩张、海陆军军官互相用最恶毒的方言俚语问候对方祖宗八代、几乎要拔刀相向的混乱时刻——
“轟!轟!轰——!”
平壤城西侧,靠近大同江的日军侧翼方向,突然传来一连串猛烈的爆炸声!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火光,撕裂了浓雾!随即,是如同山呼海啸般的、充满了疯狂仇恨的呐喊声!朝鲜语的咆哮如同潮水般涌来!
“??? ???--!”(倭寇去死!)
“??? ? ?????!”(烧光倭狗!)
司令部内所有人脸色剧变!
“敵襲!西側!朝鮮のゲリラ!”(敌袭!西侧!朝鲜游击队!)一名冲进来的传令兵惊恐报告。
“見たか!見たか!予想通りだ!清国奴と朝鮮の豚が結託した!”(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果然如此!清狗和朝鲜猪勾结起来了!)山县有朋如同抓住了把柄,指着东乡等人咆哮,“海軍!今すぐ艦砲で西岸を覆蓋射撃しろ!阻止しろ!”(海军!立刻用舰炮覆盖射击西岸!阻止他们!)
“ありえない!!”(不可能!)东乡平八郎断然拒绝,声音斩钉截铁,“霧がこれほど濃く、目標も友軍位置も不明確!誤射のリスクが高すぎる!”(雾这么大,目标不明,友军位置也不清楚!误射风险太高了!)
“リスク?我が陸軍勇士が今、ゲリラに襲われている!それが最大のリスクだ!”(风险?我陆军勇士正在被游击队袭击!这才是最大的风险!)山县歇斯底里。
“陸軍の無能が招いた事態だ!海軍に擦り付けるな!”(是陆军的无能招致的事态!别推给海军!)坪井航三怒吼。
争吵升级为最激烈的谩骂和推搡。吉野孝介看着眼前这丑陋不堪、互相推诿指责的场面,看着山县那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再想到岛津司令官昨夜焚烧“幼子”效忠信时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哀,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司令官为了那一点点人性送出药品,却换来陆军如此污蔑和逼迫!帝国?战争?这就是他们效忠的所谓大业?!
“もういい!”(够了!)吉野孝介猛地踏前一步,年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司令官閣下がおられたら、決して無謀な砲撃を許可されない!”(如果是司令官阁下在,绝不会允许这种鲁莽的炮击!)他目光扫过东乡和坪井,“諸先輩!我々はここで陸軍の無謀に付き合う必要はない!艦隊は、より安全な海域で戦備を整え、霧が晴れるのを待つべきです!”(诸位前辈!我们没必要在这里陪陆军胡闹!舰队应该驶往更安全的海域整备,等待雾散!)
“吉野!お前……”(吉野!你……)坪井航三一惊,下克上的言论太过惊世骇俗。
东乡平八郎的目光如鹰隼般射向吉野孝介,又扫过暴跳如雷的山县有朋,以及周围那些充满敌意和鄙夷的陆军军官。萨摩男儿的骄傲和骨子里对陆军马鹿的蔑视,被吉野的话彻底点燃。与其在这里受辱,不如保存舰队实力!司令官阁下的苦衷,他们懂!
“よし!”(好!)东乡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金铁交鸣,“艦隊、錨を上げる!目標、外洋待機海域!全速力で移動する!”(舰队,起锚!目标,外洋待机海域!全速前进!)他不再看山县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海軍!卑怯者!反逆者!”(海军!懦夫!叛徒!)山县有朋的咆哮在身后响起。
坪井航三和吉野孝介紧随东乡身后。吉野在踏出司令部门槛前,猛地转身,抓起桌上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茶杯,狠狠摔在山县有朋脚边的海图桌上!
“砰——咔嚓!”
精致的瓷杯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和茶叶飞溅,弄污了标注着平壤坐标的海图,也溅到了山县的军靴上!
“我が薩摩男児の血は、貴様たちの足元で沸騰するような真似はせん!”(我们萨摩男儿的血,绝不会为了你们这种货色沸腾!)吉野用萨摩腔怒吼出最后一句话,转身消失在浓雾中。
联合舰队主力,在陆军将领们难以置信的怒骂和“叛徒”、“懦夫”的诅咒声中,不顾山县的严令,起锚转向,庞大的钢铁舰影缓缓驶离近岸锚地,向着外海浓雾更深处驶去。这近乎下克上的举动,为日军迎接即将到来的“天津援军”,悄然撕开了一道致命的缝隙。
几乎就在海军军官愤然离去、司令部一片混乱的同时,平壤玄武门豁口方向,杀声再起!
浓雾深处,刺耳的哨音和日军军官惊怒的嘶吼骤然爆发:
“敵襲!正面!豁口から!”
“清国奴!攻めてきた!”
(敌袭!正面!从豁口冲出来了!清狗!他们攻出来了!)
三百名头缠红布条(便于雾中识别)的新军敢死队,如同出笼的饿虎,在袁世凯亲自压阵(他被亲兵死死护在相对靠后的位置)和王占元的率领下,悄无声息地摸到日军前沿阵地眼皮底下,然后骤然发难!德式步枪精准的点射在近距离爆发出可怕的杀伤力,瞬间撂倒了警戒哨和几个睡眼惺忪的日军士兵!
“杀——!”王占元赤红着眼,挺着刺刀第一个撞入日军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区!里面堆放着成箱的弹药和用油布盖着的物资!
“搬!快搬!”新军士兵们如同饿狼扑食,三人一组,两人警戒射击压制被惊动冲来的零星日军,一人疯狂地撬开箱子,抓起里面的东西就往身上背、往怀里塞!磺胺粉!成卷的绷带!黄澄澄的步枪子弹!甚至还有铁皮罐头和压缩饼干!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们!
丰升阿部的士兵跟在后面,更是红了眼。他们没多少战斗力,此刻完全成了搬运工。看到吃的,如同见到亲爹,几个人扑上去抢一箱压缩饼干,也不管是谁的,扛起来就往回跑!有人脱下破烂的号衣,兜起散落的子弹就往怀里塞!
混乱!日军前沿阵地瞬间大乱!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清军,竟然敢在浓雾中主动出击,而且目标如此明确——首奔他们囤积物资的核心区域!
“バカな!撃て!撃て!止めろ!”(混蛋!射击!射击!拦住他们!)一名惊醒的日军中队长声嘶力竭地吼叫,组织士兵反击。
然而,更大的混乱来自侧后!全琫准率领的朝鲜义军,如同跗骨之蛆,在西侧江岸的烂泥滩和灌木丛中神出鬼没!他们没有枪,就用削尖的竹竿从雾里狠狠捅出!他们点燃沾满火油的草捆,奋力扔向日军的马厩和堆放柴草的角落!他们甚至用坚韧的草绳在日军巡逻小路上拉起简陋却有效的绊马索!
“馬が驚いた!”(马惊了!)
“火事!物資置き場だ!”(火!物资堆放点!)
“ゲリラ!どこから!?”(游击队!从哪里来的?!)
西侧的爆炸、火光、呐喊和马匹的嘶鸣,让日军指挥官错误判断那里才是主攻方向,慌忙抽调预备队和附近阵地的兵力赶去增援。这正中袁世凯下怀!正面新军的压力骤减,抢夺物资更加疯狂!
“稳住了!稳住了!小隊戦闘!反撃!”(稳住了!稳住了!小队战斗!反击!)混乱并未持续太久。日军基层军官和军曹展现出了极高的军事素养和应变能力。最初的混乱过后,在军官和士官(曹长、军曹)的嘶吼下,就近的日军士兵迅速以班、小队为单位集结起来,依托帐篷、辎重车、甚至同伴的尸体作为掩体,三人一组,背靠背,组成一个个微型的防御圈!
“砰!砰!砰!”精准的村田步枪射击声开始有节奏地响起!几个正在疯狂搬运物资、暴露在外的清军士兵应声倒地!
“てりゅうだん!投擲!”(手榴弹!投掷!)几枚点火式手榴弹划着弧线落向新军聚集的区域!
“轟!轟!”爆炸掀起泥土和碎木,造成伤亡!
反击的火力陡然增强,并且变得有序而致命!新军的突袭优势正在迅速丧失。王占元刚把一箱磺胺粉甩给身后的士兵,一梭子子弹就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旁边的弹药箱上,火星西溅!
“大人!倭寇缓过劲了!火力太猛!”王占元扭头朝着后方嘶吼。
袁世凯在浓雾中看得并不真切,但那骤然密集精准起来的枪声和爆炸声,以及前方不断传来的己方士兵的惨叫声,让他瞬间明白:日军的韧性远超预期!再拖下去,抢到的东西都得吐出来,人还得全搭进去!
“吹号!撤退!快撤!”袁世凯当机立断,嘶声吼道,同时拔出左轮手枪,对着雾中日军火力点大致方向“砰砰砰”连开几枪,试图压制。
尖锐的撤退号音撕裂浓雾!正在抢夺物资的新军和清军士兵如同听到赦令,毫不犹豫,扛起、抱起、拖着抢到手的物资,转身就往豁口方向狂奔!他们不再顾忌队形,只求最快速度脱离这片死亡区域!
“追撃!逃がすな!”(追击!别让他们跑了!)日军军官怒吼着,组织士兵追击。但浓雾严重阻碍了视线,追击的日军小队很快失去了目标,反而被豁口两侧城墙上马玉昆部组织的、虽然稀疏却居高临下的火力压制住。
当最后一名拖着半袋大米的清军士兵连滚带爬地翻过豁口内侧的尸堆,王占元带着断后的新军用一阵排枪暂时逼退了追到豁口边缘的日军小队时,这场仓促、血腥却目标明确的突袭,终于结束。
豁口内侧,一片狼藉,却也堆满了抢回来的“战利品”——成箱的子弹、磺胺粉、绷带,散落的铁皮罐头、压缩饼干,甚至还有几匹被流弹打死、被士兵硬拖回来的日军驮马的尸体!
士兵们瘫倒在冰冷的土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身上沾满泥泞血污,却都死死抱着怀里的东西,眼中闪烁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这些物资的贪婪。几个士兵迫不及待地用刺刀撬开一个牛肉罐头,加热一下以后也不管生熟,抓起油腻的肉块就塞进嘴里,烫得龇牙咧嘴也舍不得吐出来。
袁世凯在王占元的搀扶下,看着这混乱却充满“生机”的一幕,蜡黄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意。他肩头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又渗出血来,但他毫不在意。他踢了踢脚边一个抢回来的日军医疗箱,对着气喘吁吁跑过来的全琫准,难得地用比较清晰的官话说道:“全首领,恁的人,功劳大!东西,分三成给恁的兄弟!”
旁边的清军士兵翻译过去。全琫准看着地上那些珍贵的药品和食物,又看了看袁世凯,用力地点点头,眼中除了仇恨,终于多了一丝别样的光芒。他身后的朝鲜义军们更是发出低低的欢呼,纷纷扑向那些堆在一起的罐头和压缩干粮。
就在这时,城外日军营地,响起了沉闷而连续的号角声。那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撤退集结的信号?
一名瞭望哨兵连滚带爬地冲下城墙:“报!袁大人!倭寇……倭寇在拔营!往后撤了!撤了好几里地!”
所有人都是一愣。马玉昆、丰升阿,连瘫在地上啃罐头的士兵都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城外浓雾深处。
袁世凯推开王占元的搀扶,忍着剧痛,再次艰难地爬上残破的城墙马道。他眯起眼睛,极力向雾中望去。影影绰绰中,只见远方连绵的土黄色营盘,果然在缓缓向后移动!篝火的光点也在远离!
山县有朋撤退了!尽管只是暂时的、战术性的后撤几公里,以整顿混乱的部队,拉平被突袭打乱的战线,远离清军可能的再次骚扰,并等待那该死的浓雾散去和海军(如果他们还回来的话)的炮火。但这短暂的喘息,对于濒死的平壤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哈……哈哈哈!”袁世凯扶着冰冷的垛口,望着浓雾深处日军后撤的方向,突然发出一阵嘶哑而短促的、如同夜枭般的笑声。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蜡黄的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咳了出来。
他一边咳,一边笑,一边从破棉袍的口袋里,再次掏出那封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天津电报,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要榨出里面最后一丝希望。
雾,依旧浓得化不开。
喘息己争得,援军……又在何方?
两天倒计时的沙漏,冰冷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