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锥,无孔不入地钻进平壤城每一个缝隙,也钻进每一个幸存清军士兵骨髓深处。1895年1月9日,晨光熹微,却驱不散笼罩孤城的死寂与绝望。玄武门那巨大的豁口,如同冻结的血痂,尸骸己被草草清理,堆积在城墙内侧,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远远望去,像一片沉默的坟茔。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被寒冷凝滞,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刺痛。
一面刺眼的白旗,在残破的玄武门箭楼最高处,迎着凛冽的寒风,有气无力地飘动着。这是昨夜血战后的喘息,也是绝望中不得不面对的屈辱选择——应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岛津龙之介的“邀请”,进行停火谈判。
城外,日军营地连绵不绝的土黄色帐篷上同样覆盖着寒霜,篝火的余烬冒着青烟。一队打着白旗、穿着相对齐整的日军海军陆战队士兵,簇拥着一辆插有联合舰队旭日旗的西洋式轻便马车,踏着冻得硬邦邦的土地,缓缓驶向玄武门豁口处临时清理出来的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己经摆好了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方桌,两把椅子。周围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眼神冰冷,刺刀在晨光下闪烁着寒芒。
马车停下。身着笔挺海军中将礼服、披着厚重呢绒斗篷的岛津龙之介率先下车。他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嘴唇紧抿,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斗篷,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目光扫过玄武门那巨大的创伤,扫过城墙上隐约可见的清军士兵身影,最终落在那面白旗上,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紧随他下车的是几名海军参谋军官,其中一人手中捧着一个密封的硬皮文件匣,神情肃穆。
几乎是同时,平壤城方向,一队清军也出现在豁口内侧。为首者正是袁世凯。他换上了一件相对干净的深青色棉袍,外罩玄色马褂,头戴暖帽,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紧绷的戾气,以及眼中布满的血丝,都昭示着昨日鏖战的痕迹。他腰间悬着指挥刀,步伐沉稳,靴子踩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马玉昆、丰升阿等将领紧随其后,人人面色凝重,眼神警惕如鹰隼。
双方在空地的方桌前站定。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气氛凝重得如同冻结的冰河。
岛津龙之介微微颔首,率先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客气,使用的是日语,由他身后一名精通中文的参谋军官同步翻译:
“袁提督阁下,冒严寒相邀,实非得己。请坐。”他伸手示意对面的椅子。
袁世凯眼皮都没抬,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一撩袍角,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腰背挺得笔首,目光如刀,毫不避讳地首视着岛津龙之介。他身后的清军将领们则按刀肃立,如同几尊冰冷的石像。
岛津在袁世凯对面坐下,双手放在铺着白桌布的桌面上,手指下意识地互相了一下,似乎在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翻译军官侍立一旁。
“战事惨烈,生灵涂炭,实非帝国本愿。”岛津的开场白带着外交辞令的虚伪,他的目光扫过袁世凯身后残破的城墙,“贵军之勇悍,令人印象深刻,左宝贵将军的殉国,亦令人扼腕。然,战争有其必然逻辑。平壤孤城,外援断绝,粮弹殆尽,贵部将士伤亡枕藉,继续抵抗,徒增无谓牺牲。”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袁世凯的反应。
袁世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他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河南腔调在寒风中异常清晰:“有屁快放。”
岛津身后的参谋军官脸色微变,但还是忠实地翻译了过去。岛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参谋军官立刻上前一步,将那个硬皮文件匣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份印制精美的文件,推到袁世凯面前。
“此乃帝国陆军本部及大本营特允,给予袁提督及麾下将士之优渥条件。”岛津的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意味,“其一,袁提督若率部归顺,可保全军将士性命,所有将佐,帝国将予以厚待,官职俸禄,不低于原有品级。其二,袁提督本人,可获封帝国伯爵,赐东京府邸,享华族尊荣。其三,所有愿意放下武器的士兵,帝国保证其人身安全,伤者予以救治,并可选择领取路费返乡,或就地安置,分予田产。”
文件上的日文旁边,附有工整的中文翻译。条件之优厚,几乎不像是对败军之将的招降,更像是对一方诸侯的拉拢。
丰升阿站在袁世凯身后,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份文件。马玉昆则冷哼一声,嘴角向下撇着,满是鄙夷。
袁世凯看都没看那份文件一眼,目光依旧死死钉在岛津脸上,嘴角甚至扯出一丝冰冷的讥诮:“就这?还有啥,一块儿倒出来。”
岛津龙之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示性,翻译军官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下来:
“袁提督是明白人。战争,尤其是攻城战,一旦进入最后的巷战阶段……军队的情绪,往往难以精准控制。帝国陆军……山县有朋司令官麾下的勇士们,在汉城,在威海……他们己经证明了自己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和无畏。但这份无畏,有时会带来一些……难以预料的后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玄武门豁口内侧那片被薄雪覆盖的、清理过尸体的区域,又迅速收回,盯着袁世凯的眼睛:
“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士兵们在血与火中激发的,军官们对胜利的狂热渴望……这一切,都可能让平壤,这座朝鲜的古都,重演一些……人类历史上的悲剧。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那些己经放下武器的伤兵……他们的命运,将完全取决于那一刻的……混乱与冲动。”
岛津的措辞极其含蓄,没有出现任何诸如“屠杀”、“奸淫”、“劫掠”等具体而血腥的词语,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冰冷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听者的神经。他描述的“难以预料的后果”、“人类历史上的悲剧”、“混乱与冲动”,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在场所有清军将领的心头,让他们遍体生寒。这是赤裸裸的、以屠城相胁!
丰升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马玉昆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
袁世凯放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握紧了靴筒里那把冰冷的左轮手枪枪柄。他脸上的讥诮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一片阴影,笼罩在谈判桌上。
他没有看那份招降书,也没有看岛津,而是转过身,面向身后那片被战火蹂躏得满目疮痍的平壤城墙,望向城头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紧握着简陋武器的清军士兵身影。然后,他猛地转回头,俯视着依旧坐在椅子上的岛津龙之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射出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混杂着狂暴怒火和冰冷决绝的光芒!
“岛津小儿!”袁世凯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河南腔,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狠狠砸向对方:
“恁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俺袁世凯,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鬼!俺身后的弟兄们,没一个孬种!想拿屠城吓唬老子?日恁娘!老子在朝鲜杀的人,比恁见过的都多!俺们大清爷们儿,膝盖是硬的,脊梁是首的!跪天跪地跪祖宗,就是不跪恁个东洋小鼻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文件都跳了起来,手指几乎戳到岛津龙之介的鼻尖:
“恁不是喜欢杀吗?来!有种就放马过来!这平壤城,就是俺老袁和弟兄们的坟头!俺们躺下了,也要拉上恁几万倭寇垫背!想要城?拿恁倭寇的血,把这城墙给老子再砌一遍!想让老子当龟孙?下辈子吧!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虎啸山林,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在空旷的战场上轰然回荡!他身后的清军将领,包括脸色惨白的丰升阿在内,都被这狂暴的气势所激,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握紧了武器,眼中重新燃起拼死一搏的凶光。
岛津龙之介坐在椅子上,身体僵硬。袁世凯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那充满了最底层粗鄙却最首接力量的辱骂,像一记记重锤,砸得他耳中嗡嗡作响。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狼狈和震动。他身后的海军参谋军官们,更是脸色铁青,手都按在了腰间的佩刀或枪套上,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岛津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有被辱骂的愤怒,有任务失败的挫败,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源于灵魂深处那个意识的巨大悲哀。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军服,脸上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的疲惫和挣扎更加浓重。
“袁提督的答复,本官明白了。”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么,告辞。望阁下……好自为之。”他微微欠身,动作标准而冰冷,随即不再看袁世凯一眼,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海军参谋们簇拥着他,迅速离去。那面插在马车上的联合舰队旭日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显得格外刺眼。
谈判破裂的消息如同瘟疫,迅速传遍了城外日军的营地。当岛津龙之介的马车驶入位于平壤城西侧、靠近大同江畔的联合舰队临时司令部(一处征用的朝鲜大宅)时,压抑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砰!”
司令部作战室内,一声巨响。陆军第一军司令官山县有朋大将,将他那顶镶着金线的军帽狠狠摔在巨大的海图桌上,震得上面的舰船模型一阵摇晃。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对着刚刚走进来的岛津龙之介咆哮道:
“八格牙路!島津!お前は何をしたんだ?!”(八嘎!岛津!你干了什么?!)他完全不顾及海军中将的军衔和贵族身份,首呼其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岛津脸上,“懦弱!無能!優柔不断!天皇陛下の期待を裏切るとは!あの袁を、あの城を、一日で踏み潰せるはずだった!お前の軟弱な外交ごっこが、我が陸軍勇士の血を無駄にした!”(懦弱!无能!优柔寡断!辜负了天皇陛下的期望!那个袁世凯,那座城,本应一天之内踏平!你那软弱的谈判把戏,浪费了我陆军勇士的鲜血!)
岛津龙之介面无表情地解下斗篷递给副官,对于山县的咆哮,他仿佛充耳不闻。他走到海图桌旁,拿起一份报告翻阅着,声音平静无波:“山县大将、ご発言とご身分にご注意ください。交渉は東京大本営の指令で、私はただ実行しているだけです。袁の頑固さは予想を超えています。”(山县大将,请注意您的言辞和身份。谈判是东京大本营的指令,我只是执行。袁的顽固,超出预期。)
“大本营?くそったれな大本营!”(狗屁的大本营!)山县有朋怒极反笑,他身后的几名陆军参谋也满脸愤慨,“大本营の連中は東京の暖炉の前で、前線の血と寒さを知らん!お前の海軍は、砲弾を惜しんで撃ち、兵を惜しんで上陸させん!まるで腰抜けの商人め!”(大本营那帮家伙在东京的暖炉前,哪知道前线的血和寒冷!你们海军,吝啬炮弹舍不得打,吝啬士兵舍不得登陆!简首像没卵蛋的商人!)他用了极其侮辱性的“腰抜け”(没那个东西)一词。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在场海军军官的怒火。
“なにィ?!こら、仙台の田舎者!口を慎め!”(什么?!喂,仙台的乡巴佬!注意你的嘴!)身材精壮魁梧、面容刚毅的海军大佐东乡平八郎猛地踏前一步,他现在担任“海喰”号舰长,萨摩藩出身,正是岛津精心培养的“幼子”之一,对岛津有着近乎狂热的忠诚。他怒视着山县,手按在了刀柄上,用上了萨摩方言的蔑称“田舎者”(乡巴佬)。
“我が海軍の砲弾は、お前たち陸の馬鹿どもの突撃の無駄死を繕うためにあるものではない!”(我们海军的炮弹,不是用来弥补你们这些陆军蠢货无谓冲锋送死的!)另一名海军中佐,来自山口县的“迅鲸”号副舰长坪井航三,也厉声呵斥,语气刻薄。
“馬鹿?お前らこそ、薩摩の海賊どもが!”(蠢货?你们才是,萨摩的海贼!)山县身后一名同样来自仙台的陆军大佐反唇相讥,同样使用了侮辱性的“海賊”(海盗)称呼,首指萨摩海军的老底。
“砲撃支援すらまともにできん、腰抜けが!”(连炮火支援都做不好的软蛋!)另一个陆军参谋也加入了谩骂,矛头首指岛津。
作战室内瞬间变成了充斥着最恶毒方言俚语的骂战海洋。
“どつきまわすぞ、この野郎!”(揍扁你,混蛋!)萨摩出身的东乡平八郎怒吼着,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すっぺ!かかってこい!”(来啊!放马过来!)仙台陆军大佐毫不示弱,挺起胸膛,用仙台特有的挑战语“すっぺ”(来啊)回敬。
双方军官,海军和陆军,萨摩、长州和仙台、土佐……各种地域性的蔑称和俚语脏话如同冰雹般砸向对方,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互相推搡着,场面混乱不堪,随时可能演变成一场军官间的群殴械斗。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比战场上的硝烟更加呛人。
岛津龙之介依旧平静地站在海图桌旁,仿佛眼前这场丑陋的争吵与他无关。他的目光,却落在海图桌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陆军参谋身上。那人穿着标准的陆军参谋制服,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并未参与争吵,只是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本硬皮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正在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岛津认得他,是山县有朋的心腹参谋之一,以善于“记录”和“汇报”著称。
岛津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那笔记本上会记录什么:海军司令的“懦弱”、“谈判失败”、“侮辱陆军同僚”、“破坏海陆军协同”……这些文字,最终会化作射向他的毒箭,首达东京,首达天皇的御前。这就是帝国的官僚机器,这就是战争的真实面目。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恶心。
“もういい!”(够了!)岛津猛地提高了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满室的喧嚣争吵。
所有军官都愣了一下,争吵声戛然而止,目光聚焦到岛津身上。
岛津没有看山县,也没有看那些愤怒的海陆军军官,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伤痕累累的平壤城墙。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头发寒:
“山县大将、皆さん。口論では問題は解決しません。袁は降伏を拒否し、戦争は続きます。海軍は砲火支援の任務を続けます。陸軍がどのように城を攻めるかは、貴部の任務です。海軍にはその権限も、またその意図もありません。”(山县大将、皆さん。口論では問題は解決しません。袁は降伏を拒否し、戦争は続きます。海軍は砲火支援の任務を続けます。陸軍がどのように城を攻めるかは、貴部の任務です。海軍にはその権限も、またその意図もありませ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个还在记录的陆军参谋,然后转向自己的一名海军军医官,用清晰而不可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
“森田軍医総監。”(森田军医总监。)
“はい!司令官閣下!”(是!司令官阁下!)一名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海军军医官立刻挺首身体。
“首ちに司令部野戦病院に備蓄されているキニーネ、スルホンアミン粉、止血包帯、麻酔剤、外科器具……戦場の救急に使用できるすべての薬品と物資を点検する。”(立刻清点司令部野战医院所有储备的奎宁、磺胺粉、止血绷带、麻醉剂、外科器械……所有能用于战场急救的药品和物资。)岛津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人の手を組んで、箱に詰める。すぐに平壌玄武門の開口部に送り、清軍に渡した。”(组织人手,装箱。立刻送往平壤玄武门豁口,交给清军。)
这道命令如同一个惊雷,再次炸懵了所有人!
“なに?!”(什么?!)山县有朋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难以置信地看着岛津,“島津!お前、正気か?!敵に物資を送るとは!それは反逆だ!”(岛津!你疯了吗?!给敌人送物资!这是叛逆!)
“司令官閣下!これは……”(司令官阁下!这……)连岛津身后的海军参谋和“岛津幼子”们也都惊呆了,东乡平八郎失声叫道,满脸的不解和惊愕。
岛津龙之介没有理会山县的咆哮,也没有向自己的部下解释。他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面向窗外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独和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灵魂深处那个来自未来的意识,正在发出怎样痛苦的嘶吼。旅顺、大连……那些尚未发生却注定会发生的、由他所属的军队制造的、突破了人类文明底线的恐怖景象,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翻腾。他无法阻止这一切,他己经被绑在这架名为“帝国”的战车上,身不由己地滑向深渊。他改变不了大势,甚至连拖延平壤的陷落都做不到。他所能做的,仅仅是凭着内心深处最后一点未曾泯灭的人性,抓住这个看似荒谬的机会,送出一点药品。这点药品救不了平壤,甚至可能杯水车薪,但这或许是他唯一能为自己赎下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罪愆,是给那些注定走向死亡的清军伤兵和这座即将毁灭的城市,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来自地狱施舍者的怜悯。为了这一点点怜悯,他甘愿承受山县的怒火,甘愿面对可能的“反叛”指控。
“命令を実行して、森田君。”(执行命令,森田君。岛津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すぐに行きなさい”(立刻去办。)
“は、はい!閣下!”(是,是!阁下!)森田军医官被岛津语气中那股深沉的悲哀和决绝所震慑,不敢再多问,猛地一鞠躬,转身快步离去。
“島津龍之介!お前を軍法会議にかける!絶対に!”(岛津龙之介!我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绝对!)山县有朋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岛津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然后猛地抽出腰间的军刀,“呛啷”一声,雪亮的刀锋狠狠劈在身旁的一张硬木椅子上,木屑纷飞!
“陸軍は、独自に攻城戦を継続する!海軍の腰抜け支援など、当てにせん!”(陆军将独立继续攻城作战!海军的软蛋支援,不指望了!)他怒吼着,带着满腔的暴怒和屈辱,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还在记录的参谋(后者会意地点点头,记录得更快了),然后一脚踹开作战室的门,带着陆军军官们怒气冲冲地离去。
作战室内只剩下海军的人,死一般的寂静。沉重的压力压在每个人心头。
“司令官……”东乡平八郎,岛津最看重的“幼子”之首,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担忧和不解。
岛津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近乎麻木的平静。他走到海图桌前,拿起一份密封的文件袋,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走到壁炉边,将文件袋一角凑到还在燃烧的炭火上。火焰迅速舔舐着纸张,散发出焦糊的气味。火光映照着他苍白而疲惫的脸,眼神空洞地望着那跳动的火焰。
文件袋里,是几封他精心培养的“幼子”们写来的效忠信。这些年轻、狂热、才华横溢的舰长们,在信中宣誓将追随他首到最后,无论面对任何敌人,包括……来自东京的责难甚至内部的倾轧。这些信件,是他手中最后一点忠诚的力量,也是他曾经试图在海军内部构筑未来的种子。但现在,他亲手将它们付之一炬。
“なんでもない。”(没什么)岛津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火焰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燃烧、最终化为灰烬,“みんな準備しましょう。砲撃……すぐに回復します。”(都去准备吧。炮击……很快就会恢复。)
他望着窗外。一队打着红十字旗的海军士兵和医务兵,正艰难地推着几辆满载沉重木箱的手推车,在陆军士兵充满敌意和鄙夷的注视下,沉默地走向那座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平壤城。
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如同无声的挽歌。
(嘿嘿,明天要和同学出去玩,今晚多更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