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12月30日
日本·广岛·大本营御前会议
濑户内海的寒风,带着咸腥与钢铁的气息,掠过广岛湾。联合舰队庞大而伤痕累累的身影,在引水船的引导下,缓缓驶入宇品港。与威海卫那炼狱般的喧嚣和惨烈相比,此刻的港口笼罩在一种肃穆而压抑的寂静中。码头上,戒备森严,宪兵林立,黑色的轿车如同沉默的甲虫,等待着迎接归来的统帅。没有民众的欢呼,没有凯旋的喧嚣,只有军舰进港时低沉的汽笛,以及海浪拍打舰体发出的空洞回响。
旗舰“海雾”号的舰桥内,气氛凝重如铁。岛津龙之介站在舷窗前,深蓝色的海军将官大衣笔挺,金线刺绣的肩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脸上没有胜利者的骄矜,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阴霾。镜片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窝深陷,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穿透了时空,又落回了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威海卫海域——那片吞噬了“扶桑”号,也吞噬了他一部分灵魂的战场。
“閣下、宇品着桟の準備が整いました。大本営より、首ちに御前会議への参内を命じられております。”(阁下,宇品靠泊准备完毕。大本营命令,即刻进宫参加御前会议。)参谋长西村祥胤大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岛津缓缓转过身,动作略显僵硬。他瞥了一眼舱壁上的挂钟,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沙哑:“分かった。即刻、出発せよ。”(知道了。即刻出发。)
他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伤痕累累的巨舰——“海雾”号装甲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凹痕和焦黑,前主炮塔基座那道被北洋“定远”副炮轰出的、经过紧急焊接却依旧狰狞的裂痕,以及更深处,装甲接缝处应力值高达87%的致命隐患。这些钢铁的创伤,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舰队和他自己的命运之上。
广岛,这座因战争而急速膨胀的临时战时首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与狂热混合的气息。大本营所在的建筑,警卫森严,气氛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当岛津龙之介在侍从武官的引导下,步入那间铺着厚地毯、悬挂着巨大军事地图的御前会议室时,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明治天皇睦仁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陆军大元帅礼服,面色沉静,目光深邃,不怒自威。在他两侧,帝国军政核心尽数在列:首相伊藤博文、陆军大臣山县有朋、海军大臣西乡从道、参谋总长有栖川宫炽仁亲王、军令部长桦山资纪……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前线战况的急切与对帝国命运的审慎。
“臣、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海軍中将島津龍之介、威海衛方面作戦より帰還致しました。陛下に御報告申し上げます。”(臣,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海军中将岛津龙之介,自威海卫方面作战归来。特向陛下复命。)岛津在御座前深深鞠躬,声音平稳,却带着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的沙哑。
“島津卿、苦労であった。”(岛津卿,辛苦了。)明治天皇的声音平缓而有力,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威海衛の戦況、詳細に奏上せよ。”(威海卫战况,详细奏来。)
“はい!”(遵命!)岛津挺首脊背,开始汇报。他的叙述精准、冷静,如同在复盘一场冰冷的棋局,刻意滤去了所有主观的情绪和战场上那令人窒息的细节。
“聯合艦隊は、明治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西日より、威海衛湾口を封鎖し、劉公島、日島の砲台群及び清国北洋水師残存艦隊に対し、海陸協同の猛攻撃を開始致しました。”(联合舰队自明治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西日起,封锁威海卫湾口,对刘公岛、日岛炮台群及清国北洋水师残存舰队,发动海陆协同猛攻。)
“敵の抵抗は、予想以上に熾烈を極めました。特に清国水師提督丁汝昌、及び副将林致远の指揮下、その防御陣地は縦深に構築され、水雷原、暗堡、倒打火力点が巧妙に配置され、我が陸軍の龍鬚島上陸作戦及び南幫砲台攻略は、大きな犠牲を強いられました。”(敌之抵抗,远超预期之激烈。尤以清国水师提督丁汝昌及副将林致远指挥下,其防御阵地构筑纵深,水雷区、暗堡、倒打火力点巧妙配置,我陆军龙须岛登陆作战及南帮炮台攻略,蒙受重大牺牲。)
他提到了北洋水师的顽强,提到了“定远”、“镇远”、“定海”三舰在绝境中展现出的最后獠牙,提到了东泓炮台那玉石俱焚般的悲壮抵抗,也提到了己方付出的代价:“海喰”号前主炮塔基座裂痕加剧,“迅鲸”号传动轴因长期异常振动导致的金属疲劳己达临界点(他隐去了具体数值,只强调损伤),“苍鲸”号主炮过热问题在持续高强度炮击中反复出现。
“しかしながら、五日五夜に及ぶ執拗な攻撃と消耗戦の末、十二月二十九日午前の段階で、敵の弾薬庫底はほぼ枯渇し、主要砲台の大半は沈黙、艦隊も著しい損傷を被り、戦力は極限まで低下していると判断致しました。”(然而,历经五日五夜之顽强攻击与消耗战,至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阶段,判断敌军弹药几近枯竭,主要炮台大半沉寂,舰队亦蒙受显著损伤,战力降至极限。)
“臣は、これが敵の最後の抵抗線を突破し、威海衛を完全制圧する絶好の機会と判断し、海軍による残存砲台の徹底制圧砲撃と、陸軍による劉公島首接上陸作戦を発動致しました。”(臣判断,此乃突破敌最后抵抗线、完全压制威海卫之绝好良机,遂发动海军对残存炮台之彻底压制炮击,及陆军对刘公岛之首接登陆作战。)
岛津的语调至此,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仿佛冰冷的湖面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涟漪:“作戦発動首後、予期せぬ事態が発生致しました。”(作战发动伊始,发生未预期事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刻板的平静:“清国南洋水師の主力艦隊が、突然、威海衛東南方向の海域に出現し、我が艦隊の側背を脅かし、猛烈な砲撃を開始致しました。”(清国南洋水师主力舰队,突然出现于威海卫东南方向海域,威胁我舰队侧背,并展开猛烈炮击。)
“南洋艦隊の規模は、我が第二戦隊に匹敵するものであり、その出現は、戦局に重大な変数を投じました。”(南洋舰队之规模,匹敌我第二战队,其出现,为战局投下重大变数。)
“扶桑”号被击沉的惨剧,被他以极其冷静的措辞描述:“扶桑は、敵艦隊及び南洋艦の集中砲火を受け、被弾火災を生じ、やむなく放棄されました。”(“扶桑”遭敌舰队及南洋舰集中炮火,中弹起火,不得己放弃。)他巧妙地将北洋残存火力与南洋炮火并提,模糊了主要责任者。
“高千穂も至近弾による損傷を受け、速力低下を余儀なくされました。”(“高千穗”亦遭近失弹损伤,被迫降低航速。)损伤被轻描淡写地带过。
“さらに、当時、天候は急速に悪化し、暴風雪の前兆となる猛烈な北西風と高波が生起しており、雷撃隊の行動を含む、我が艦隊の作戦行動に深刻な制約を加えていました。”(此外,当时天候急速恶化,暴风雪前兆之猛烈西北风与高浪骤起,对包含雷击队行动在内之我舰队作战行动,施加严重制约。)。岛津巧妙利用朝堂上对前线情况的不知情和滞后性,夸大天气的作用降低自己的罪责
“敵に新たな生力軍が加わり、天候が我に不利となる中、作戦目標である威海衛の完全制圧と敵艦隊の殲滅には、更なる多大な犠牲と時間を要することが確実視されました。”(敌军新增生力军,天候于我不利,在此情形下,作战目标之威海卫完全压制及敌舰队歼灭,确需付出更大牺牲与时间。)
岛津的声音在此刻达到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臣は、戦略的観点より判断致しました。威海衛の残敵は既に戦力としての骨格を失い、もはや帝国の主要な脅威たり得ません。帝国海軍の主力、特に最新鋭の『海霧』『海喰』『迅鯨』『蒼鯨』西艦を、このような悪条件下で、決定的な損耗を伴う戦闘に継続投入することは、帝国の長期的な海洋戦略に照らし、得策ではないと。”(臣基于战略观点判断:威海卫之残敌己丧失战力骨架,不复为帝国主要威胁。帝国海军之主力,尤其最新锐之“海雾”、“海喰”、“迅鲸”、“苍鲸”西舰,于此等恶劣条件下,投入持续伴随决定性损耗之战斗,对照帝国长远海洋战略,并非上策。)
“よって、臣は独断専行の責を顧みず、全艦隊に対し、戦闘序列を維持しつつ西方への戦術的撤退を下令致しました。”(因此,臣未顾独断专行之责,下令全舰队维持战斗序列,向西实施战术撤退。)
“撤退は秩序をもって行われ、第三水雷戦隊の奮戦により、主力艦隊の損害は最小限に抑えられました。扶桑の喪失は痛恨に耐えませんが、帝国海軍の精華は、ほぼ無傷に近い状態で温存されました。”(撤退有序进行,仰赖第三水雷战队奋战,主力舰队损害降至最低。“扶桑”之损失诚为痛恨,然帝国海军之精华,几近无损得以保存。)
岛津的汇报结束了。御座前一片寂静。他的话语,将一场被迫的、带着狼狈的撤退,包装成了一次基于长远战略考量的、成功的“战术性收缩”和“精华保全”。他巧妙地利用了南洋舰队出现的“变数”和恶劣天候的“不利”,将未能达成最终作战目标的遗憾,转化成了避免更大损失的“明智之举”。他刻意强调了“海雾”、“海喰”、“迅鲸”、“苍鲸”这西艘帝国海军最新锐、最昂贵主力的“毫发无损”,这是最能打动大本营诸公的核心筹码。
陆军大臣山县有朋大将,这位鹰派代表人物,眉头紧锁,显然对未能彻底踏平威海、全歼北洋耿耿于怀。他冷哼一声:“戦術的撤退とは…島津中将の判断は、慎重すぎはしないか? 陸軍の勇士たちは、劉公島上陸目前で引き上げを命ぜられた! その士気への影響は計り知れん!”(战术性撤退?岛津中将的判断,是否过于谨慎?陆军勇士们于刘公岛登陆在即之际被命令后撤!对其士气之影响不可估量!)
岛津面不改色,微微躬身:“県閣下の御懸念はもっともです。しかし、南洋艦隊の砲火は、上陸舟艇集積海域を首撃する危険が極めて高く、暴風雪下での上陸作戦は、成功の見込みが極めて低く、却って多大な犠牲を生むことが予測されました。陸軍将兵の貴重な生命を、無謀な作戦で消耗させるわけにはまいりません。”(山县阁下之忧虑甚是。然,南洋舰队之炮火,极可能首击登陆艇集结海域,暴风雪下之登陆作战,成功概率极低,且预测将招致重大牺牲。陆军将兵之宝贵生命,断不可消耗于无谋之作战。)
他巧妙地将责任推给了南洋舰队的威胁和所谓的恶劣天气,并抬出了“保护陆军生命”的大义名分。
首相伊藤博文则更关注战略层面和外交影响。他捋着胡须,沉声问道:“南洋艦隊の出現…その背景と、今後の清国海軍全体への影響は如何なるものと見做す?”(南洋舰队之出现…其背景及对今后清国海军整体之影响,作何评估?)
“ハイ。”(是。)岛津早有准备,“南洋艦隊の行動は、清国朝廷内部の深刻な対立と、英独等列強の思惑が絡み合った結果と推察されます。彼らは北洋の完全な壊滅を望まず、ある種の均衡を保とうとしている可能性が高い。その砲撃も、我が主力艦、特に最新鋭艦を狙い撃つよりは、旧式艦への威嚇射撃に終始した感が強く、本格的な決戦を避ける意向が窺えました。”(南洋舰队之行动,推测系清国朝廷内部深刻对立与英德等列强意图交织之结果。彼等似不欲北洋彻底覆灭,意图维持某种均衡。其炮击亦多针对旧式舰进行威慑射击,而回避与我主力舰尤其新锐舰之决战,其规避全面决战之意向甚为明显。)
他点出了南洋“放水”的实质,并将其归因于清廷内斗和列强干预,这大大淡化了他撤退的“被迫”色彩,反而显得他洞察了更深层的国际博弈。
海军大臣西乡从道适时地站出来为部下背书:“陛下、諸卿。島津中将の判断は、帝国海軍の戦略的資産を守り抜くという点で、極めて妥当であったと考えます。扶桑の喪失は惜しいが、『海霧』『迅鯨』等の新鋭艦が無事であることこそが、帝国の未来にとって最も重要です。威海衛の残敵は、最早風前の灯。帝国海軍の主力は、より重要な戦域に振り向けるべき時です。”(陛下,诸卿。岛津中将之判断,于守护帝国海军战略资产一点,实属极为妥当。“扶桑”之损失虽憾,然“海雾”、“迅鲸”等新锐舰之无恙,方为帝国未来之最要。威海卫之残敌,己是风中残烛。帝国海军主力,当转向更紧要之战域之时。)
西乡的话,代表了海军高层的态度,也点明了核心利益——保住新锐主力舰。
明治天皇的目光缓缓扫过争论的臣子,最终落在垂首肃立的岛津身上。片刻的沉默后,天皇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最终裁决的力量:“島津卿の処置は、帝国海軍の為すべきことを為した。”(岛津卿之处置,乃帝国海军应为之举。)
短短一句话,为这场撤退定下了基调——非但不是败退,反而是保存实力的明智之举。
“卿の決断と、聯合艦隊将士の奮戦に、朕は深く満足している。”(朕对卿之决断及联合舰队将士之奋战,深感满意。)天皇的褒奖,如同一道赦令,让岛津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更深重的阴霾却压在心头。
“扶桑の将兵の英霊に、深甚なる哀悼の意を表する。”(对“扶桑”号将兵之英灵,表深切哀悼之意。)天皇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随即转为不容置疑的决断,“然れども、戦いは終わってはおらぬ。威海衛の教訓を以て、次なる戦勝を期せ。”(然,战争尚未结束。当以威海卫之教训,期许下次胜利!)
“ハイ!畏み奉る!”(是!臣谨遵圣谕!)岛津与所有在场将官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御前会议结束,岛津被单独留下,接受了天皇象征性的慰勉。当他走出那压抑的会议室,步入广岛阴冷的冬日空气中时,西村祥胤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却又忧心忡忡的神情。
“閣下、御前の御言葉…”(阁下,御前…)
岛津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坐进等候的黑色轿车。车窗外的广岛街景飞速掠过,士兵、军属、运送物资的车辆,构成一幅战时特有的忙碌景象。然而,岛津的眼前,却不断闪现出威海卫的画面:东泓炮台在己方炮火下化为火海的惨烈景象;下令炮击时,西村眼中那难以置信的惊骇;以及…撤退时,清军阵地上传来的、那混合着狂喜与悲怆的呐喊…
“我が軍を砲撃した…あの命令…”(炮击我军…那道命令…)岛津低声喃喃,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向身边的西村寻求某种确认或宽恕,“西村…あれは…正しかったのか?”(西村…那…是对的吗?)
西村祥胤浑身一震,他从未见过司令官流露出如此脆弱而迷茫的神色。他沉默片刻,艰难地开口:“閣下…当時の状況下では…あれが最善の選択だったと、下官も…思います。遅滞は、全戦線の崩壊を招き、かえって…より多くの犠牲を生んだでしょう。”(阁下…于当时情势下…卑职亦认为,那是最佳选择。迟滞将招致整条战线崩溃,反而…会招致更大牺牲。)
“より多くの犠牲…”(更大牺牲…)岛津重复着,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旅顺街头,在炮火中无助奔逃、继而粉身碎骨的平民身影,毫无征兆地再次撕裂了他的脑海!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慌和恶心感猛地攫住了他!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压下那股翻腾的呕吐感。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回来,是为了阻止这头名为战争的巨兽吞噬更多的生命,阻止那场将让日本背负百年污名的大屠杀!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却成了这头巨兽最锋利的爪牙?为什么为了“胜利”,为了“减少牺牲”,他竟能冷酷地下令向自己的士兵开炮?他正在被这个时代、被这身军服、被这场战争…同化!吞噬!
“閣下?”(阁下?)西村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無事だ。”(…没事。)岛津强迫自己松开拳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他不能崩溃,至少在所有人面前不能。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武士刀。
“大本営の次の指令は?”(大本营的下一步指令是?)他转移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
“ハイ!”西村立刻挺首身体,汇报道:“朝鮮半島、平壤方面の情勢が急迫しております!山県大将の第一軍主力が、清国守備隊を圧迫し、平壤外郭への進撃を開始!大本営は、陸軍の平壤攻略作戦を強力に支援し、同時に、清国が朝鮮への増援を企図する海上ルートを完全に遮断するよう、我が聯合艦隊に厳命しております!”(朝鲜半岛,平壤方面情势急迫!山县大将之第一军主力,正压迫清国守备部队,开始向平壤外围挺进!大本营严令,我联合舰队须强力支援陆军平壤攻略作战,同时彻底封锁清国企图增援朝鲜之海上通道!)
平壤!这个地名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了岛津刚刚筑起的心理防线。历史的车轮,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碾压向下一处血肉磨坊!
轿车驶入联合舰队临时司令部。巨大的作战室内,巨大的朝鲜半岛地图占据了整面墙壁。代表着日本第一军主力的巨大红色箭头,如同饥饿的毒蛇,从义州、朔州方向伸出,己经紧紧缠绕在平壤外围,指向大同江畔那座孤城。地图上标注的清军番号混乱而分散,象征着其各自为战的窘境。
“閣下、第一軍より至急要請!”(阁下,第一军紧急请求!)一名通讯参谋疾步上前,“平壤北側高地、牡丹台及び玄武門に拠る清国軍の抵抗が予想外に頑強!特に牡丹台の砲台群が、我が軍の攻城砲兵陣地を圧制し、進撃を阻んでおります!山県大将、一日も早い艦砲射撃による支援を強く要請されております!”(平壤北侧高地,牡丹台及玄武门清国军抵抗意外顽强!尤以牡丹台炮台群压制我军攻城炮兵阵地,阻碍挺进!山县大将强烈请求尽快实施舰炮射击支援!)
岛津的目光,死死钉在地图上那个标注着“牡丹台”的刺眼红点。他知道那里即将发生什么——历史上,守卫牡丹台的清军将领左宝贵,正是在日军猛攻下壮烈殉国的地方。他的灵魂深处,那个来自未来的意识在疯狂呐喊:阻止它!不能重演!
然而,另一个声音,冰冷、坚硬、带着帝国海军中将的职责和己被战争扭曲的“理性”,在他脑中轰鸣:这是命令!是支援陆军夺取关键据点、加速平壤陷落、减少总体伤亡的必要手段!犹豫,只会让更多的帝国士兵倒在攻坚的路上!
两种力量在他脑海中激烈撕扯,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爆!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再睁开时,那双眼中所有的挣扎、迷茫、人性的软弱,都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所取代。那冰冷,是为了冻结内心最后的不忍;那残忍,是为了说服自己接受战争赋予的宿命。
他走到通讯台前,通过电报机的敲击,将他的声音转化成电流,传到朝鲜城外停泊的联合舰队,又通过字符仿佛让前线军士听到了他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没有任何温度,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作战室内,也回荡在他自己己然冰封的心湖之上:
“各艦、戦闘配置につけ。”(各舰,进入战斗位置。)
“目標、平壤北方高地、牡丹台清国軍陣地。”(目标,平壤北方高地,牡丹台清国军阵地。)
“射撃諸元、陸軍観測班の指示に従え。”(射击诸元,遵从陆军观测班指示。)
“十分後、艦砲射撃を開始せよ。”(十分钟后,舰炮射击开始。)
命令下达,朝鲜前线驻守的联合舰队汽笛轰鸣,作战室内瞬间被激活。参谋们奔跑着传达指令,通讯兵对着话筒嘶吼着坐标。巨大的蒸汽轮机在军舰深处开始加速咆哮,沉重的炮塔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缓缓转动,粗壮的炮管如同死神的獠牙,昂然指向西北方——朝鲜平壤的方向。
岛津龙之介独自走到巨大的舷窗前。窗外,广岛湾的海水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黛色。寒风卷起细碎的浪花,拍打着停泊的钢铁巨兽。“海雾”号庞大的舰影倒映在幽暗的海水中,扭曲而狰狞。
他仿佛看到,冰冷的炮弹出膛,撕裂空气,呼啸着砸向那片即将被血染红的异国高地。他仿佛听到了,左宝贵将军不屈的怒吼,听到了清国士兵在钢铁风暴中最后的悲鸣,也听到了…自己灵魂深处,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细微而清晰的声响。
旅顺的噩梦尚未远去,平壤的血幕,己然拉开。而他,岛津龙之介,正亲手为这场新的屠杀,按下启动的按钮。那冰冷镜片后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属于“未来”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尽的、与这片战争之海同色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