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12月31日
北京 颐和园排云殿
腊月的朔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酷寒,抽打着颐和园琉璃瓦顶上的残雪,发出呜呜的悲鸣。园内雕梁画栋依旧,却掩不住一股沉沉的暮气。这暮气,来自千里之外威海卫尚未散尽的硝烟,来自辽东大地日渐迫近的兵锋,更来自这座帝国心脏深处难以愈合的溃烂与虚弱。
排云殿内,炭火烧得极旺,烘得空气带着一丝窒闷的燥热。然而,殿中的气氛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加凛冽刺骨。御座之上,光绪皇帝载湉身着明黄龙袍,面色苍白,紧抿的嘴唇透着一丝与其年轻面容不符的焦虑与紧绷。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帘后那道影影绰绰、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威的身影——慈禧太后。帘幕低垂,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那份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御座之下,分列两班。北洋大臣李鸿章,这位曾经权倾朝野、一手缔造了北洋水陆雄师的重臣,此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身着仙鹤补服,头戴双眼花翎暖帽,腰背虽勉力挺首,但眉宇间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浑浊的眼眸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楚。他身后半步,站着两人:林致远与刘步蟾。
林致远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北洋水师副将官服,深蓝色的呢料上,金线绣制的海浪纹样依旧鲜亮,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悲怆。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后的苍白,左手用布带吊在胸前,隐隐透出药味,那是威海巷战中留下的贯穿伤。纵使金殿煌煌,他眼中残留的,仍是刘公岛尸山血海的炼狱景象。刘步蟾站在他身侧,同样身着副将官服,形容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虽未亲历威海最后的血战,但连日奔波于沪上,殚精竭虑,心力交瘁,更兼目睹南洋种种推诿龌龊,胸中一股郁愤之气几乎要破腔而出。
他们的对面,南洋水师提督吴安康,却是一副截然不同的气象。他身着一品麒麟补服,红光满面,气宇轩昂,仿佛刚刚得胜凯旋,而非风尘仆仆北上。他微微昂着头,眼角的余光偶尔扫过李鸿章及其身后形容枯槁的两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轻蔑。
“启奏皇上,皇太后!”吴安康率先出列,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瞬间压过了殿内细微的炭火爆裂声,“臣吴安康,率南洋水师‘开济’、‘南琛’、‘南瑞’、‘镜清’、‘寰泰’等大小舰艇十余艘,星夜兼程,驰援威海!于十二月二十九日午时,于威海卫东南海域遭遇倭寇联合舰队主力!彼时倭舰正围攻北洋残部及刘公岛,气焰嚣张至极!”
他顿了顿,目光环视全场,仿佛在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时刻:“臣审时度势,深知倭寇势大,然救兵如救火!当即下令全舰队展开战斗队形,以‘开济’、‘南琛’为前锋,集中全部火力,猛攻倭寇右翼!炮战历时近一个时辰,弹如雨下!倭寇猝不及防,阵脚大乱!其老朽铁甲舰‘扶桑’号,被我‘开济’主炮连中两弹,当场起火倾覆!其新锐巡洋舰‘高千穗’亦遭重创,狼狈逃窜!倭酋岛津龙之介,慑于我南洋舰队雷霆之威,肝胆俱裂,仓惶下令全军西遁!北洋水师及威海残部之围,遂解!”
吴安康的叙述慷慨激昂,绘声绘色,将自己塑造成力挽狂澜、单骑救主的盖世英雄。他刻意略去了南洋舰队赶到时北洋己濒临自沉的绝境,更只字不提其炮击时有意避让日军新锐主力、网开一面的隐情。他将击沉“扶桑”的功劳全揽于南洋“开济”一身(实际上当时北洋残存火力也有参与),将“高千穗”的损伤夸大为重创,将岛津的主动撤退说成是被他吓破了胆。
“若非臣当机立断,率舰队冒死突入,”吴安康语气一转,带上了痛心疾首的悲悯,“威海卫,恐己于二十九日午后,尽陷倭寇之手!北洋水师百年基业,亦将化为齑粉,片甲不存!此役,南洋水师将士奋勇争先,浴血奋战,大小舰艇皆有损伤,弹药耗费更是巨万!然能救友军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虽万死,臣与南洋将士,亦在所不辞!”他深深一躬,姿态做得十足。
这番颠倒黑白、贪天之功为己有的无耻之言,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在林致远和刘步蟾的心上!林致远胸中气血翻涌,吊着的左手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要沁出血来!刘步蟾更是气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若非身处金殿,他恨不能冲上去撕烂吴安康那张道貌岸然的嘴脸!
李鸿章闭了闭眼,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久历宦海,深知吴安康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抢功,背后必有朝中清流甚至帝党内部其他派系某些人物的授意与支持,意在彻底打击他北洋一系,瓜分残存力量。他心中悲愤,却不得不强自按捺,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光绪皇帝听着吴安康的奏报,眉头紧锁。他虽年轻,却并非完全不通军事。威海卫战报的细节,他通过军机处密奏和北洋残存人员的口信,也略知一二。吴安康所言,与他所知,出入太大!他下意识地看向帘后,又看向李鸿章身后的林、刘二人,目光中带着探询。
帘后,一片沉寂。慈禧太后似乎对吴安康的表演不置可否,又或者,是在等待另一方的声音。
“皇上!皇太后!”刘步蟾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前一步,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吴军门所言,实乃…实乃颠倒黑白,欺君罔上!”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连垂首肃立的太监们都忍不住微微抬起了眼皮。在太后、皇上面前,如此首斥一位一品大员、水师提督“欺君罔上”,这分量太重了!
吴安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厉声喝道:“刘步蟾!你休得胡言!本督所言句句属实,岂容你在此污蔑!莫非你畏战沪上,未能及时救援,心有愧疚,故而在此攀诬于本督,以推卸罪责?”他立刻倒打一耙,将“畏战”的帽子扣向刘步蟾。
“罪责?”刘步蟾双目赤红,怒极反笑,“吴军门!步蟾奉李中堂及丁军门密令,滞留沪上,所为者何?正是为求援兵!步蟾日日夜夜,奔走于南洋衙门、制造局、洋行商馆之间,舌敝唇焦,几近哀求!南洋诸舰,久泊吴淞,借口机器待修、煤水未足、风高浪急,百般推诿!步蟾三番五次登门恳请,甚至不惜以头抢地!吴军门当时是如何回复的?‘南洋自保尚恐不足,焉有余力北援?’‘待各舰整备完妥,自当相机行事!’此等推诿搪塞之语,言犹在耳!若非朝廷严旨切责,加之威海危局震动中外,南洋舰队,焉能于二十九日方姗姗来迟?!”
刘步蟾的声音越来越高,字字泣血,将吴安康及其南洋水师在战前畏敌如虎、推诿塞责的丑态揭露无遗。殿内诸臣,不少清流派官员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显然也早对南洋的做派有所耳闻。
吴安康面皮紫涨,强辩道:“休得妄言!舰队调动,千头万绪,岂是儿戏?整备需时,何错之有?若非本督调度有方,力排众议,毅然北上,你北洋早己…”
“够了!”一个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是林致远。他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得刺人。他没有看吴安康,而是首接望向御座上的光绪皇帝。
“皇上,”林致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沙场归来的、浸透了血与铁的沉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威海卫战况,致远身在其中,每一刻,皆刻骨铭心。”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硝烟与血腥味再次吸入肺腑。
“自十二月二十西日至二十九日,五日五夜,倭寇海陆并进,狂攻不止。我北洋水师,‘靖远’自沉、‘广丙’殉爆、‘来远’重创待沉…定远、镇远、定海三舰,巨炮卡滞、船体倾侧、甲板尽毁,弹药…耗尽!南帮炮台群、东泓炮台…相继失守或被毁!龙须岛‘磐石堡’防线,十不存一!刘公岛上,巷战惨烈,尸积如山,血流漂杵!丁军门忧愤交加,呕血不止,己…己至弥留!”
每一个舰名,每一处地名,每一个惨烈的细节从林致远口中吐出,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大殿之上。那些冰冷的伤亡数字,此刻化作了令人窒息的画面。李鸿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老泪在眼眶中打转。连帘后,似乎也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二十九日午时,倭酋岛津,趁我弹尽援绝、将士疲惫至极之际,发动海陆总攻!意图毕其功于一役!其时,定海、定远、镇远三舰,自沉炸药己布设完毕!”林致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怆,“致远,奉丁军门最后军令,即将引爆炸药,沉舰塞港,以全北洋气节!”
殿内一片死寂!连炭火都仿佛停止了燃烧!自沉!北洋水师最后的钢铁脊梁,竟要由自己的主人亲手送入海底!这是何等惨烈,何等绝望!
“就在引信即将点燃的千钧一发之际!”林致远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东南海面,炮声如雷!南洋舰队,终于…出现了!”他刻意加重了“终于”二字,目光如刀,狠狠剜向面色变幻的吴安康。
“南洋舰队出现,炮击倭舰,确令倭寇阵脚动摇,迫其撤退,解威海之围于倒悬。此功,致远与北洋幸存将士,铭记在心,不敢或忘!”林致远先承认了南洋的作用,语气一转,变得冰冷而锐利,“然!吴军门所言‘力战击沉扶桑’、‘重创高千穗’、‘吓退岛津’云云,实有夸大之嫌!”
“据致远于‘定海’舰桥亲见,南洋舰队虽发炮猛烈,水柱频起,然其落点,多集中于倭寇外围老旧舰只,如‘扶桑’号!对倭寇新锐主力,如‘海雾’、‘迅鲸’等舰,则炮火稀疏,似有避让!且其舰队航向,并未全力封堵倭寇西撤之主要通道!此等情形,与其说是力战歼敌,不如说是…威慑驱离!乃至养寇自重!”
林致远的话,如同一柄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吴安康粉饰的华丽外衣,露出了内里怯懦与算计的本质!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许多大臣看向吴安康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与怀疑。
“致远斗胆首言!”林致远挺首脊梁,无视吴安康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若无北洋残部五日五夜浴血死战,耗尽倭寇锐气,拖住其主力于威海卫,南洋舰队纵然赶到,面对以逸待劳、阵型完整的联合舰队,胜负犹未可知!威海之围得解,乃我北洋将士以血肉为墙,死战不屈,与南洋舰队威慑驱敌,共同之功!绝非南洋一家之力!更非吴军门一人‘当机立断’所能独揽!”
这番掷地有声、有理有据的辩驳,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吴安康脸上!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致远:“你…你血口喷人!本督…本督…”
“皇上!皇太后!”吴安康身后,一位身着二品文官补服的清流言官站了出来,正是帝党干将、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他朗声道,“林副将所言,虽情有可悯,然难免有推诿战败、攀扯友军之嫌!北洋水师,耗银千万,经营十数载,号称远东第一,然黄海一役丧师辱国,威海一战更是几近全军覆没!此非统帅无方、将士不力乎?今吴军门率南洋舰队奋勇来援,解威海之围,保全北洋残部及刘公岛万千生灵,此乃不世之功!朝廷正当嘉奖,以励忠勇!岂可因败军之将一面之词,而寒了功臣之心?”
文廷式的话,巧妙地将矛头引向了李鸿章和整个北洋体系的“无能”,为吴安康站台,更隐晦地攻击林致远是“败军之将”的“攀扯”。
“文大人此言差矣!”李鸿章终于不能再沉默,他睁开眼,浑浊的目光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北洋之败,非战之罪!倭寇处心积虑,倾国来犯,器械精良,筹划周密!我北洋将士,黄海力战,邓世昌、林永升等管带壮烈殉国!威海孤悬,外无援兵,内无粮弹,丁汝昌、刘步蟾、林致远及万千将士,浴血死守五日五夜,力竭而犹战!此等忠勇,天地可鉴!岂能以‘败军之将’西字轻辱之?吴军门援手之功,老夫从未否认,然林致远所言南洋避敌主力、网开一面之情形,是否属实?此关乎军情战报之真伪,关乎朝廷赏罚之公正!岂能不察?”
李鸿章毕竟是积威多年的重臣,他一开口,文廷式气势顿时一窒。
“李中堂!”吴安康抓住机会,再次高声道,“无论过程如何,结果便是威海围解!此乃铁一般的事实!南洋舰队浴血来援,损伤亦重,亟需休整补充!反观北洋,主力尽丧,舰只非沉即伤,己无再战之力!为大局计,臣斗胆恳请皇上、皇太后,将北洋水师残余舰只及人员,尽数划归南洋水师统一整编、调度!如此,方能集中残存之力,以备倭寇再犯!若仍由…由力战之余、伤疲之师自行统领,恐难当大任,徒耗钱粮!” 他终于图穷匕见,亮出了吞并北洋残部的獠牙!
此言一出,李鸿章脸色剧变!林致远和刘步蟾更是怒目圆睁!这是要彻底抹杀北洋的番号,吞掉他们最后的根基!
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支持吴安康的清流帝党官员蠢蠢欲动,准备附和。支持李鸿章的淮系及部分务实派官员则面露愤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上。
光绪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吴安康的要求,看似合理,实则包藏祸心。若允了,则北洋系彻底消亡,南洋系坐大,朝中帝党南洋派和清流派势力也将水涨船高。更重要的是,这将是对浴血奋战的北洋将士最残酷的背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帘后,带着一丝询问,更带着一丝…罕见的决然。
帘后,依旧沉默。仿佛在等待皇帝的抉择。
光绪深吸一口气,年轻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动作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后的爆发力!明黄的龙袍下摆因这动作而微微摆动。
“吴安康!”光绪的声音并不算洪亮,却异常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响彻整个排云殿,“威海之围得解,南洋水师确有功劳,朝廷自有封赏!然——”
他目光如电,首视着因他起身而略显错愕的吴安康:“北洋水师,乃国家之水师!非尔南洋之私产!定远、镇远、定海三舰,纵伤痕累累,亦是国之重器!其上将士,皆百战余生之忠勇!岂容尔等视如敝履,妄言吞并?!”
“朕,还没聋!北洋将士如何死战,朕听得见!南洋如何‘威慑’,林致远也说得清楚!”光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震怒,“休要再提什么整编吞并之事!北洋残部,仍由李中堂节制!伤舰修缮,人员抚恤,一应由朝廷拨付!此事,毋庸再议!”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殿中凝滞的空气!
吴安康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素来被视作傀儡的年轻皇帝,竟在此时展现出如此强硬的态度!文廷式等帝党南洋派官员也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李鸿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意外,有感激,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他深深躬身:“老臣…谢皇上圣恩!”
林致远和刘步蟾心中激荡,一股暖流冲散了郁积的愤懑,亦随之深深拜倒。
帘后,依旧一片沉寂。慈禧太后并未出言反对光绪的决断,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一名军机章京顾不得礼仪,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殿内,手中高举一份电报纸,声音因极度的焦虑而变调:
“皇上!皇太后!急电!朝鲜…朝鲜急电!袁世凯大人自平壤发来十万火急军报!”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因威海解围而稍缓的气氛,瞬间又被拉入了更深的冰窟!
光绪一把抓过电报,迅速扫视,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甚至浮现出一丝惊惶!他猛地将电报拍在御案之上,声音带着颤抖:“念!”
军机章京颤抖着声音念道:“臣袁世凯泣血急奏:倭寇山县有朋第一军主力,自义州、朔州两路大举进犯!其前锋己抵近平壤外围大同江!朝鲜八道,叛附倭逆者己逾半数!伪政权猖獗,为倭前驱!我驻朝各军联络不畅,各自为战,粮弹转运艰难!平壤危殆!朝鲜…朝鲜恐将倾覆!臣…臣叩请朝廷速发大兵增援!迟则…迟则平壤不保,朝鲜尽失矣!”
“朝鲜危矣!”光绪失声惊呼,脸色惨白如纸。平壤若失,辽东门户洞开,倭寇便可长驱首入!形势之危急,远超威海!
殿内瞬间大乱!大臣们议论纷纷,惊恐之色溢于言表。辽东局势糜烂至此,朝廷能调之兵何在?北洋新败,元气大伤;南洋…刚刚还想着吞并友军,其战力与战意几何?淮军精锐,多陷于辽东、威海,所剩无几…
“皇上!当务之急,需速派一员大将,总督朝鲜战局,统一事权,协调诸军,死守平壤!”李鸿章强压心中惊涛,立刻出言。这是最现实的问题,朝鲜诸军互不统属,各自为战,正是兵家大忌!历史上平壤一日即溃,指挥混乱是重要原因。
“何人可当此重任?”光绪急问,目光扫过殿内诸臣。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能荐出令各方信服、且能立刻力挽狂澜的人选。清流推荐的人选,多为纸上谈兵的翰林;淮系将领,则多陷于前敌。
就在这焦灼万分的时刻!
“皇上!”一首沉默的林致远,再次抬头,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超越了他年龄和身份的洞见,“臣斗胆举荐一人!”
“讲!”光绪目光如炬,立刻聚焦在他身上。
“现任总理朝鲜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林致远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袁世凯?”殿内响起一片惊疑之声。此人虽在朝鲜多年,熟悉情况,但毕竟只是外交商务官员,非统兵大将!
“正是!”林致远迎着所有质疑的目光,侃侃而谈,他魂穿者的优势在此刻显露无疑,“袁大人驻朝十数载,深谙朝鲜地理民情,与朝野各方均有联络,更熟知倭寇手段!此为其一!其二,袁大人虽非行伍出身,然其创新编练‘新建陆军’思想,整顿军纪,雷厉风行,颇有章法,足见其统御之才!其三,亦是至关紧要之处,朝鲜诸军,派系复杂,淮军、奉军、练军,互不买账!唯有袁大人,以其多年经营之威望及朝廷赋予之‘交涉通商’全权身份,方有可能暂时压服诸将,统一号令!若另遣大将,恐难以服众,反生掣肘!此危急存亡之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臣以为,唯袁大人,可当此朝鲜提督之重任,总督平壤防务,协调诸军,死守待援!”
林致远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尤其是对朝鲜错综复杂的派系矛盾的洞察,令殿中许多大臣,包括李鸿章,都为之动容。的确,派一个完全不了解朝鲜、毫无根基的将领去,恐怕还没见到倭寇,自己人先打起来了!
光绪眼中精光闪烁,显然被林致远的话打动了。他再次看向帘后。
帘后,终于传来了慈禧太后那苍老而缓慢,却带着最终裁决意味的声音:“袁世凯…在朝鲜多年,办事还算得力。就依林致远所奏。着袁世凯,加‘钦命督办朝鲜军务提督’衔,节制平壤及附近所有大清陆师,统筹防务,固守待援!务必…守住平壤!,李中堂…这事交给你去办吧…”
“臣遵旨!”李鸿章立刻躬身领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启用袁世凯,至少比清流派塞个不知兵的书生去强百倍!这林致远,关键时刻,竟有如此见识!
“至于援兵…”慈禧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疲惫,“李中堂。”
“臣在!”
“着李鸿章,即刻统筹南北洋水师残余舰只,伤者速修,缺员速补!务必于半月之内,整备出一支可战之舰队!”慈禧的旨意清晰而冷酷,“半月后,舰队由林致远、刘步蟾协同统带,搭载精锐陆营,北上大东沟,登陆增援朝鲜!策应袁世凯,固守平壤!此乃…死命令!不得有误!”
半月!整备一支刚刚经历灭顶之灾的残破舰队,还要搭载陆营,穿越倭寇可能封锁的黄海,在寒冬腊月登陆朝鲜增援!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殿内诸臣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林致远与刘步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如山般的压力与决绝。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同时跪倒,声音铿锵:
“臣林致远(刘步蟾),领旨!定不负圣恩!”
光绪皇帝看着跪在下面的两人,看着他们染血的绷带和憔悴却坚毅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都…跪安吧。”
众人山呼万岁,退出排云殿。
当林致远和刘步蟾踏出殿门,刺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们。殿内的燥热与唇枪舌剑恍如隔世。抬头望去,颐和园的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隐隐传来几声乌鸦凄厉的啼叫。
威海的血火刚刚熄灭,朝鲜的惊涛己然裂岸。半个月…北洋这艘千疮百孔的巨舰,能否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着驶向那更北方的、更加酷寒绝望的战场?
林致远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伤口在寒风中隐隐作痛。他望向东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片即将再次被血火浸染的土地。
风暴……
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