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晨曦撕不开威海卫上空铅灰色的死亡之幕。第六日的黎明,是被日军铺天盖地的炮火硬生生炸开的。比前五日更甚,更疯狂,更绝望。
刘公岛,这座曾经的海上堡垒,己彻底沦为修罗场。联合舰队的巨炮发出病态的咆哮,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日岛方向腾起的浓烟柱粗壮得骇人,残存的炮位连同坚守其上的躯体,在钢铁与烈火的巨锤下不断化为齑粉。岸基炮台的反击稀稀拉拉,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弹药,终于还是耗尽了。
“顶住!给老子顶住!后面就是提督衙门!就是咱们的根!”一个满脸血污、左臂无力耷拉着的清军哨官,声音劈裂般嘶吼。他背靠着南帮炮台一处被炸塌过半的营房残壁,仅存的右手死死扣动扳机,仿制毛瑟步枪喷吐着最后的火舌。营房早非壁垒,弹痕累累的墙壁上溅满了暗红与惨白,破碎的砖石间混杂着断裂的肢体和内脏碎块,浓稠的血浆在冰冷的地面肆意流淌、冻结。空气里,硝烟、血腥、尸臭、焦糊味,糅合成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殺せ!天皇陛下万歳!”(杀!天皇陛下万岁!)土黄色的浪潮在重炮疯狂的掩护下,沿着废墟间的通道疯狂涌来。白刃的寒光在弥漫的烟尘中闪烁、碰撞,刺刀捅入人体的闷响、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濒死的惨嚎与野兽般的咆哮,构成了巷战最原始残酷的交响。每一堵断墙,每一堆瓦砾,每一个残破的门洞,都在反复争夺。清军士兵用刺刀、枪托、砍刀、石头、牙齿,一切能抓到的武器,与冲入的日军绞杀在一起。生命在这里以秒为单位流逝。
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琅威理,这位素来以刻板冷峻著称的英国海军军官,此刻脱下了皇家海军的雪白制服,身上套着一件沾满血污和泥灰、明显不合身的北洋水师号衣。他丢弃了象征身份的佩剑,手中紧握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动作虽不如士兵们娴熟,但每一次突刺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德国工程师伯克紧随其后,原本一丝不苟的头发被硝烟染黑,脸上多了道翻卷的血口,他正用一柄沉重的扳手,狠狠砸向一个试图扑倒伤兵的日军脑袋。英国军官霍金斯则倚在一处半塌的窗口,用左轮手枪精准地点射着远处试图展开炮兵阵地的日军,每一声枪响,都伴随着他因剧痛而抽搐的面颊——一枚弹片深深嵌入了他的大腿。
“For Beiyang! For... the damned honor!”(为了北洋!为了…该死的荣誉!)琅威理用英语咆哮着,声音嘶哑,刺刀再次捅穿一个敌人的胸膛,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染血的号衣上。这身曾被他看不起的制服,此刻竟成了他与这片土地、这些士兵同生共死的唯一纽带。
“海雾”号舰桥内,气氛却如同深海般冰冷压抑。巨大的舷窗外,刘公岛上腾起的火光与浓烟勾勒出地狱的轮廓。岛津龙之介如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海图前。参谋们屏息肃立,只有电报机单调的滴答声和远处隆隆的炮声在死寂中回响。
“閣下、南幫砲台東側の敵陣地が抵抗拠点化!第三中隊の突撃が阻まれ、損害甚大!”(阁下,南帮炮台东侧敌阵地形成抵抗核心!第三中队突击受阻,损失惨重!)一名陆军联络官额头见汗,声音急促地报告。他在地图上指着一个被反复标注的红色记号,“我が軍一個小隊がその建物に釘付けにされています!”(我军一个小队被钉死在那片建筑附近!)
岛津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落在那片区域。作战地图上上代表清军抵抗阵地的红色标记是那么醒目。没有犹豫,没有询问具体的伤亡数字。他冰冷的声音斩断空气,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绝:“砲撃。”(炮击。)
“閣下?!”(阁下?!)参谋西村祥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そこには…まだ我が軍の兵士が!”(那里还有…我们的士兵!)
“聾か?”(聋了吗?)岛津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打在舰桥内每个人的神经上,他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被战火彻底扭曲的疯狂,“その『釘』を抜け!遅滞は全戦線の崩壊を招く!目標座標、即時伝達!火力全開!”(拔掉那颗‘钉子’!迟滞会导致整条战线崩溃!目标坐标,立即传达!火力全开!)
“はい!”(遵命!)西村脸色惨白,几乎是吼着将命令传达下去。
片刻后,“海雾”号主炮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重炮炮弹划破硝烟弥漫的天空,带着毁灭的尖啸,狠狠砸向那片标注的区域!紧接着,“松岛”、“桥立”等舰的炮火也加入合唱。剧烈的爆炸瞬间将那片抵抗核心连同周围的建筑彻底吞噬!火光冲天,巨大的烟尘混合着人体和建筑的碎片腾空而起,遮蔽了那一片天空。舰桥内一片死寂,只有炮击的余音在钢铁舱壁间嗡嗡回荡。岛津死死盯着那片被火海覆盖的区域,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一种尖锐的、如同噩梦般的恐慌感,毫无征兆地刺穿了他疯狂的表象——那是旅顺街头,平民在炮火中支离破碎的闪回画面!他猛地闭上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这不是他想要的力量!他回来,是为了阻止这一切!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
“定海”号舰桥,己形同灵堂。最后的坏消息如同冰水,浇熄了仅存的火星。
“‘靖远’…自沉!叶管带…带水兵上岸做最后抵抗!”传令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广丙’…弹药舱殉爆…全舰…全舰无人生还!”
“‘镇远’‘定远’急电:305炮弹…仅余最后一发!镇远轮机舱…进水加剧!”
“‘来远’…失去动力…请求…自沉!”
林致远站在丁汝昌的担架旁。这位曾经统御北洋的统帅,此刻形销骨立,面如金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嘴角不断有暗红的血沫溢出。他浑浊的目光艰难地抬起,望向林致远,那目光里,是燃尽的灰烬,是无底的深渊,是…最后的托付。
林致远单膝跪地,紧紧握住老人冰凉枯槁的手。那手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却重逾千钧。他喉头滚动,巨大的悲恸与责任几乎将他撕裂,声音如同砂砾摩擦:“军门…水师…守不住了。”
丁汝昌的嘴唇翕动着,微弱的气流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不…辱…”
林致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硝烟与死亡气息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与舰体钢铁同色的决绝。他站起身,声音穿透舰桥的绝望死寂,清晰而沉重,带着宣判般的末日感:
“传令!”
所有尚能联络的舰船、炮台残存的军官、陆上最后的抵抗点,都听到了这来自深渊的命令:
“定远、镇远、定海…及所有重伤无法突围之舰艇,即刻…准备自沉!堵塞航道!各舰管带…务必…保全将士性命,择机登岸,继续…杀敌!”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断裂的铮鸣,“此乃…北洋水师…最后军令!不济,以死继之!”
“不济…以死继之…”担架上的丁汝昌,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喃喃重复着这句铭刻在灵魂深处的誓言,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滑落布满硝烟和皱纹的脸颊。
命令如同无形的巨石,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舰桥内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低吼。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煤灰,无声流淌。林致远走到舷窗前,目光投向“镇远”号那庞大而倾斜的身影,他仿佛看到了黄海怒涛中,邓世昌驾驭着“致远”决绝撞向日舰的最后一幕。他颤抖的手,缓缓探入怀中,握紧了那枚冰冷的、刻着同样六个字的怀表。
“准备…炸药!”林致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引信被取出,连接着足以将钢铁巨兽送入海底的毁灭力量。负责爆破的士兵手在剧烈颤抖,脸上涕泪纵横。时间,在等待最终毁灭的指令中凝固。
就在这毁灭指令即将脱口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
“东南方!看东南方!”舰桥瞭望塔上,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瞬间撕裂了凝滞的绝望!
所有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投向海天相接的东南方向!
只见灰暗的海平线上,几道巨大的、突兀的水柱,如同愤怒的海神之矛,猛然刺破波涛,冲天而起!紧接着,是更多的水柱!沉闷如滚雷般的炮声,终于穿透空间的距离,隐隐传来!在那片翻腾的水域边缘,一片朦胧的、快速移动的灰色舰影正破浪而来!桅杆顶端,一面巨大的旗帜在硝烟与海风中猎猎招展!
那旗帜…不是膏药旗!
“是…是船政龙旗!南洋!是南洋水师!”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狂喜而扭曲变形。
林致远猛地扑到破碎的观察窗前,望远镜死死对准那片海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看到了那支疾驰而来的舰队轮廓,看到了为首战舰桅杆上那面熟悉的旗帜!更看到了…旗舰指挥台上,一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用旗语疯狂地挥舞着一组简短而意义重大的灯号!
“林!致远!守!”——那是刘步蟾!是步蟾兄!
希望!如同濒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注满了林致远几乎枯竭的血管!他猛地回头,对着舰桥内所有因这惊天逆转而彻底呆滞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如同受伤的狂龙:“援军!南洋援军!取消自沉!取消自沉!所有能动之舰!所有尚有弹炮之台!给老子打!打沉倭寇!!” 这吼声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滔天的恨意,瞬间点燃了死寂的舰桥!
“海雾”号舰桥内,前一秒还弥漫着彻底碾碎对手的狂热,下一秒却被这来自东南方向的惊雷彻底炸懵!
“敵…敵艦隊!東南方向より!”(敌…敌舰队!东南方向!)瞭望兵惊恐的尖叫变调。
“規模は…我が第二戦隊に匹敵!旗艦…南洋水師の‘开济’級と思われる!”(规模…匹敌我第二战队!旗舰…疑似南洋水师‘开济’级!)西村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岛津龙之介脸色剧变,几步冲到舷窗前。望远镜中,那支突然出现的灰色舰队正以决然的姿态切入战场,炮口火光不断闪耀,巨大的水柱在联合舰队外围舰只周围猛烈腾起!一发大口径炮弹带着凄厉的呼啸,狠狠砸在距离“海雾”号不远处的“扶桑”号老旧铁甲舰侧舷!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随着刺目的火光!“扶桑”号庞大的舰体猛地一震,浓烟烈火瞬间从舯部升腾而起!钢铁扭曲撕裂的巨响令人牙酸!这艘服役多年的老舰,装甲在新型穿甲弹面前显得脆弱不堪!
“扶桑に首撃されました!前部弾薬庫に水が入っています!火勢を抑えられません!”(扶桑被首击!前部弹药库进水!火势控制不住!)凄厉的报告声传来。
“马鹿!”(混蛋!)岛津的拳头狠狠砸在冰冷的舷窗框上,指节瞬间见血。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完全打乱了他毕其功于一役的计划!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海面。南洋舰队的炮火虽然猛烈,水柱不断腾起,但落点…似乎有意避开了几艘位置关键的新锐战舰核心区域?尤其是他的精锐“海妖”和“迅鲸”,落弹明显稀疏!而且,南洋舰队的前进方向…似乎并未全力封锁日军向西撤退的通道?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岛津脑海:他们在放水!他们不想在这里和帝国海军拼个鱼死网破!这炮击,是威慑!是逼迫!
巨大的羞辱感和冰冷的理智瞬间交织。北洋己成空壳,但加上这支养精蓄锐的南洋舰队…胜负之数,瞬间逆转!继续强攻,只会让帝国海军宝贵的精华葬送在这片不属于帝国绝对控制的海域!
“撤退します”岛津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带着巨大的不甘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未知后果的恐惧,“全艦隊、戦闘序列を維持しつつ、西方へ撤退!第三水雷戦隊断後!陸軍…上陸部隊、撤収開始!”(全舰队,维持战斗序列,向西撤退!第三水雷战队断后!陆军…登陆部队,开始撤离!)
命令下达,如同给濒死的野兽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也带来了更大的混乱。日军舰只纷纷转向,顾不得阵型,争先恐后地向西逃窜。断后的雷击艇在密集的炮火中左冲右突,不断有艇被炮弹掀翻或炸成碎片。“高千穗”号防护巡洋舰也被一发近失弹重创水线,拖着浓烟和倾斜的舰体艰难跟随。海面上,留下的是燃烧的“扶桑”号(缓缓下沉)和几艘雷击艇的残骸,以及漂浮的碎片和油污。
刘公岛上,绝望的厮杀瞬间被这惊天逆转所中断。幸存的清军士兵茫然地看着海面上日舰仓惶转向、狼狈西逃的景象,看着那支突然出现、喷吐着复仇火焰的舰队。短暂的死寂后,震耳欲聋的、混合着狂喜、痛哭和嘶哑呐喊的声浪,猛然从这片尸山血海的废墟上爆发开来!
“援兵!咱们的援兵啊!”
“天不亡我北洋!天不亡我大清啊!!”
“杀!杀光倭寇!别让他们跑了!”
然而,欢呼声中,也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悲怆。放眼望去,刘公岛己成焦土。曾经坚固的炮台化为冒着青烟的瓦砾堆,坍塌的房屋下压着来不及搬走的同袍,街道上、壕沟里,层层叠叠铺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断肢残躯随处可见,凝固的血液将土地染成诡异的紫黑色。刺鼻的血腥味和焦臭味,是这片土地唯一的祭奠。
水师提督衙门的临时行辕,同样是一片狼藉。断壁残垣间,临时搭起的木板床上,丁汝昌的呼吸微弱如游丝。林致远拄着一柄卷刃的腰刀,站在门口,身上的号衣被硝烟、血污和汗水浸透,凝结成硬块,几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他望着海面上远去的日舰烟柱和那支停泊下来的南洋舰队,眼神复杂,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未能尽歼敌寇的憾恨交织翻涌。
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过满地的瓦砾和血污。一个同样浑身浴血、官帽歪斜、脸上混杂着极度疲惫、无尽愧疚和巨大喜悦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这片尸骸遍地的院落。
是刘步蟾。
他身上的北洋水师高级军官制服早己破烂不堪,沾满了黑色的油污和尘土,一只靴子甚至裂开了口,露出染血的裹脚布。还有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和厚重的黑眼圈。这一切切,都证明了他在上海,在那冰冷的南洋水师衙门都经历了什么,但是刘步蟾没有诉苦,他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门边拄刀而立的林致远,以及屋内担架上气息奄奄的丁汝昌。
所有的力气仿佛在见到他们的瞬间被抽空。刘步蟾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血痂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清晰可闻。他颤抖着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硝烟尘土,糊成一片。他看着林致远,看着丁汝昌,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化作一声泣血般的、带着无尽痛悔的嘶喊,回荡在这片被血与火洗礼过的庭院:
“军门!致远兄!卑职…卑职回来晚了啊——!!!”
这一声,喊尽了千里奔波的煎熬,喊尽了错失战机的锥心之痛,也喊出了这绝境逢生、劫后余生的,带着血泪的巨大救赎。林致远拄着刀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缓缓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滚烫,仿佛带着六日来所有的硝烟与血腥。第六日结束了。威海卫,没有陷落。但希望的微光之后,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又将迎来怎样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