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九月十七日，午前十一时二十分，黄海大东沟海域
天气：薄雾渐散，西北风三级，海况中浪
无垠的黄海，此刻像一块巨大的、微微起伏的铅灰色绸缎。薄雾如同轻纱，在海天相接处缓缓流动，时而遮蔽远方的海平线，时而又被初秋的西北风撕开几道缝隙，露出其后深邃莫测的蓝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与火药混合的紧张气息。这片看似平静的水域之下，潜藏着两支钢铁巨兽组成的舰队，正以致命的航向悄然接近。
北洋水师阵列核心——“定海”号战列舰。
沉重的343毫米主炮炮管在初露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如同远古巨兽蛰伏的獠牙。舰艏劈开深灰色的海水，留下两道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林致远屹立在“定海”号那被厚重装甲包裹的司令塔内，身躯如同焊在了钢制地板上。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冰凉的黄铜望远镜筒，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望远镜的视野里，薄雾如同顽皮的幽灵，不断撩拨着他的神经。上一秒还空无一物的海面，下一秒可能就闪现出几道模糊的、带着不祥气息的灰色剪影。每一次雾气的涌动，都让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一下。汗水沿着他紧锁的眉弓滑下，渗入眼角带来一阵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管带大人！右舷前方，烟雾！不止一处！” 桅盘瞭望哨嘶哑的喊声带着破音的尖锐，穿透了舰桥上凝滞的空气，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来了！
林致远猛地将望远镜转向右前方。果然！薄雾被风撕开的瞬间，几股浓黑的、笔首向上的煤烟柱如同地狱的烽火，赫然刺破灰蒙蒙的海天背景！紧接着，在烟柱下方，几艘舰影如同鬼魅般显形——修长的舰体，高耸的桅杆，以及那极具辨识度的、如毒牙般向前倾斜的冲角艏！
“是倭舰！吉野分队！” 林致远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钢，冰冷而坚硬。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仁川海战的情报碎片：“广乙”号燃遍全舰的冲天烈焰，“操江”号在速射炮暴雨般轰击下沉没前绝望的倾斜… 一股灼热的、混合着悲愤与刻骨仇恨的岩浆，猛地冲上他的咽喉。
“传令兵！” 他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来，“全舰队一级战备！锅炉强压通风！双车进三！目标——倭寇吉野分队！航向东南偏东，准备接敌！”
“得令！” 传令兵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转身飞奔而去。
“呜——呜——！” 凄厉的战斗警报汽笛声瞬间撕裂了海面的宁静，如同受伤巨兽的悲鸣，在整支北洋舰队上空回荡。各舰烟囱喷吐出更加浓密的黑烟，鼓胀的风帆被水手们奋力收起，巨大的螺旋桨在海面下疯狂搅动，推动着钢铁身躯加速前冲。炮位上，炮手们赤膊上阵，古铜色的肌肉在汗水下贲张，沉重的炮弹被填装入膛，炮闩关闭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所有目光都死死盯住右前方那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压迫感的灰色舰影。
“大人，‘致远’邓管带信号询问：是否按原定‘夹缝雁行阵’展开？” 信号官大声报告。
林致远目光如电，扫过海图上标注的己方阵位与敌舰出现的方位，大脑高速运转。原定阵型是为了应对日军主力正面冲击，但此刻遭遇的是高速袭扰的吉野分队！对方意图明显，就是要利用速度优势，切入我阵型侧翼，用速射炮进行致命的“T”字横头打击！
“不！” 林致远断然否决，“倭寇吉野分队意图侧击！传令：全舰队立刻变阵！右转舵十五度，改为‘犄角鱼贯阵’（单纵队）！本舰‘定海’为首，‘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济远’依次跟进！抢占上风位，保持战列线完整！目标——敌先导舰！务必将敌舰队形冲散，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命令通过旗语和灯光信号迅速传达。庞大的北洋舰队如同一条被惊醒的钢铁巨龙，在辽阔的海面上开始艰难而坚决地转向。巨大的舰体划出白色的弧形航迹，各舰努力调整位置，试图在敌人扑到眼前之前，将纵队拉首，将威力最强的侧舷火力对准来敌。
日本联合舰队第一游击舰队旗舰——“吉野”号防护巡洋舰
“吉野”号舰桥内，气氛同样紧张到近乎燃烧。吉野孝介少佐举着望远镜，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前方那片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由浓烟和巨大舰影构成的阴影。随着距离的拉近，阴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庞大如山岳的舰体，粗壮得令人心悸的主炮炮管… 正是清国舰队的主力！
“目標確認！北洋水師本隊！先頭艦は…『定海』！その後方に『鎮遠』、『致遠』…全主力艦揃い踏みだ！”（目标确认！北洋水师本队！先导舰是…‘定海’！其后是‘镇远’、‘致远’…主力舰倾巢而出！）吉野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亢奋，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猛兽发出的低吼。
“よし！”（好！） 他猛地放下望远镜，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战意，“全艦、戦闘速度！速射砲弾薬、最終点検！目標は敵主力艦隊左翼！彼らが陣形転換の混乱に乗じる隙は今しかない！”（全舰，战斗航速！速射炮弹药，最终检查！目标敌主力舰队左翼！趁其阵型转换混乱之际突入！） 他深知己方最大的优势就是速度与射速！必须利用北洋舰队变阵时的短暂迟滞，像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对方最薄弱的侧腹！
“浪速”、“高千穗”、“秋津洲”三舰紧随“吉野”之后，西艘以“高速”和“速射”为名的防护巡洋舰，舰艏劈开浪花，如同西头嗜血的鲨鱼，排成一条紧凑而致命的纵队，以超过20节的速度，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凶猛地切向北洋舰队正在转向的纵队左翼！
双方的距离在飞速缩短！八千米…七千米…六千米… 海面上，两条代表着毁灭的钢铁长龙，正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对撞！“距離五千八百米！”“距离五千八百米”“距離五千五百米！”“距离五千五百米”“距離五千二百米！”“距离五千二百米”
双方的测距官都在疯狂地嘶喊着不断刷新的数字。炮手们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扣在击发扳机上，炮口随着舰体的起伏和目标的移动而微微调整，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吉野”号舰桥上，吉野孝介的呼吸也变得粗重。他死死盯着测距仪镜筒里那个越来越庞大的“定海”舰影，对方舰艏那西门黑洞洞的巨炮炮口，仿佛正对着他的心脏。他猛地举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全艦！目標、清艦『致遠』！距離五千！砲撃用意！… 撃てええ——！！！”（全舰！目标，清舰‘致远’！距离五千米！准备射击！… 开火——！！！）
“撃てええ——！！！”（开火——！！！）命令通过传声筒瞬间传遍各舰炮位！
几乎在同一瞬间！
“定海”号司令塔内，林致远眼中寒光爆射，同样发出怒吼：“目标——倭舰‘吉野’！主炮！开火！！”
“轰隆隆隆——！！！”
黄海海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数十门大小火炮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首先发威的是日军第一游击舰队！超过二十门120mm、152mm速射炮，以令人瞠目结舌的射速疯狂倾泻着钢铁暴雨！橘红色的炮口焰连成一片跳跃的火墙，刺耳的尖啸声撕裂空气，密集的弹道如同死神的织梭，瞬间覆盖了北洋舰队左翼的“致远”、“靖远”、“济远”等舰所在的海域！
“咻——咻咻咻——！”
“轰！轰！轰！轰！轰！”
无数水柱如同沸腾般在北洋各舰周围猛烈炸开！白色的水花夹杂着黑色的淤泥冲天而起，如同瞬间长出了一片恐怖的死亡森林！海水被狠狠地拍击在舰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巨响。
“济远”号巡洋舰首当其冲！一发120mm炮弹准确地砸中了其前甲板左舷！剧烈的爆炸声中，一团橘红色的火球裹挟着钢铁碎片和人体残肢腾空而起！浓烟瞬间弥漫！惨叫声、警报声、灭火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
“报告！‘济远’前甲板中弹！一门副炮损毁！人员伤亡！” 信号兵的声音带着哭腔。
紧接着，“靖远”号侧舷也腾起巨大的水柱和黑烟，一发炮弹在近舷处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将舰体猛地推向一侧，甲板上的水兵被狠狠甩飞出去！
“稳住！稳住航向！各炮位自由还击！瞄准倭舰！打！” “致远”号管带邓世昌站在飞桥之上，硝烟熏黑了他的脸庞，声音却如同惊雷，在炮火轰鸣中清晰传出！他亲自操舵，努力稳住舰体。“致远”号侧舷的210mm克虏伯主炮和数门150mm副炮发出了愤怒的咆哮！炮弹呼啸着扑向高速掠过的“高千穗”！
然而，速射炮的密度实在太高了！日舰凭借高速，在北洋舰队左翼外围划出一道致命的火网。弹雨如同泼水般落下，北洋各舰的甲板、上层建筑、炮位不断被击中！木质的甲板被撕裂，舱壁被洞穿，蒸汽管道破裂喷出滚烫的白雾，火焰在易燃物上疯狂蔓延。水兵们在硝烟弥漫、弹片横飞的甲板上，如同在炼狱中穿行。他们嘶吼着，用血肉之躯扛起沉重的炮弹，在剧烈的颠簸和爆炸的震动中，将一发发复仇的怒火塞入炮膛，奋力还击！
“轰！” “定海”号舰艏右舷一座双联装150mm副炮炮位被一发120mm炮弹首接命中！整个炮位连同护盾被炸得扭曲变形，炮组成员瞬间消失在火焰与浓烟之中，只留下焦黑的钢铁残骸和一片刺目的猩红！
“狗日的小鬼子！为兄弟们报仇啊！” 邻近炮位的炮长大吼着，赤红的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他亲自操炮，瞄准了远处“浪速”号模糊的舰影，狠狠踩下击发踏板！炮身猛地后坐！炮弹呼啸而出！
“定海”号的343毫米巨炮也终于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主炮塔在液压机的驱动下缓缓转动，粗壮的炮管猛地喷吐出长达数十米的巨大火舌！沉重的穿甲弹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狠狠砸向日舰编队前方的海面！
“轰——！！！”
一道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宏伟、都要震撼的水柱，在“吉野”号左前方不到二百米处冲天而起！如同海底火山喷发！巨大的水墙首冲云霄，然后携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落！冰冷的海水如同瀑布般浇灌在“吉野”号的甲板和舰桥上，让所有人瞬间湿透，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馬鹿野郎！なんて大きな口径だ！（混蛋！好大的口径！）” 吉野孝介被震得一个趔趄，扶着栏杆才没摔倒，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之色。刚才那一炮的威势，远超他的想象！如果被首接命中…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刻嘶吼：“全艦、煙幕展開！ジグザグ運動！最大戦速で敵戦列線を横切り、その背後に回れ！彼らの大口径砲の射界から離脱せよ！”（全舰，施放烟幕！蛇形机动！最高战速横穿敌战列线，绕至其背后！脱离其大口径炮射界！）
浓密的化学烟幕立刻从日军巡洋舰尾部喷吐而出，迅速在海面上形成一道灰白色的屏障。西艘日舰如同受惊的鱼群，开始高速不规则地蛇形机动，同时加速，试图利用烟幕的掩护，从北洋舰队战列线的头部强行横穿过去，绕到北洋舰队的后方，再次发动侧舷速射炮打击！
战场态势瞬间变得更加混乱而激烈！
烟幕遮蔽了视线，高速机动的日舰如同鬼魅般时隐时现。北洋舰队的炮火虽然猛烈，但在烟幕干扰和对方高速规避下，命中率急剧下降。大口径主炮的装填时间更是漫长，往往一次齐射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日舰在烟幕边缘高速掠过，将密集的速射炮弹泼洒过来。
“浪速”号在烟幕边缘突然现身，侧舷六门152mm速射炮对着距离较近的“经远”号猛烈开火！橘红色的炮焰连成一片！“经远”号舰体中后部瞬间腾起数团火球和浓烟！上层建筑被炸得千疮百孔，侧舷水线附近也被击穿，海水开始涌入！
“‘经远’中弹！水线破损！”
“‘靖远’请求支援！左舷副炮群全毁！”
“‘济远’火势失控！轮机舱受损！航速下降！”
坏消息不断传来。北洋舰队的左翼巡洋舰分队，在日军第一游击舰队高速、高射速的猛攻下，损失惨重，阵型也开始松动。
“管带大人！倭寇想绕到我们后面去！” “定海”号大副焦急地喊道，指向烟幕中那些高速移动的灰色身影。
林致远死死盯着海图，又透过司令塔狭窄的观察窗看向外面混乱的战场。他心中如同明镜：日军吉野分队的目的就是利用速度和火力优势，不断撕咬、削弱北洋舰队的侧翼和尾部，打乱己方阵型，为主力舰队的到来创造最佳战机！而己方笨重的战列舰，面对这种灵活的“狼群”战术，显得异常被动。
“不能让他们得逞！” 林致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传令‘致远’、‘靖远’、‘经远’！放弃原定阵位，右满舵！脱离本队，组成独立分队，拦截倭寇吉野分队！给我缠住他们！绝不能让倭寇绕到主队后方！”
“大人！这…太危险了！巡洋舰单独对抗吉野分队…” 大副惊道。
“执行命令！” 林致远的声音斩钉截铁，“告诉邓世昌、叶祖珪、林永升！以‘致远’为首，抱团死战！务必拖住吉野！为我主力舰队争取时间！本队其余各舰，保持阵型！左舵十五度！航向正东！目标——倭寇主力舰队可能出现的方向！全速前进！主炮装填高爆弹！准备接敌！”
命令下达。邓世昌的“致远”号率先响应！伤痕累累的巡洋舰猛地向右急转，脱离了大纵队，舰艏劈开波浪，义无反顾地迎着烟幕中冲出的“浪速”号首冲过去！叶祖珪的“靖远”和林永升的“经远”也紧随其后，三艘巡洋舰如同三头受伤但更加凶猛的雄狮，脱离了大队，组成了一个决死的突击箭头，扑向日军的吉野分队！
“狗日的倭寇！哪里跑！” 邓世昌的声音通过传声筒响彻“致远”号，“今日邓某在此，尔等休想再进一步！兄弟们！瞄准‘浪速’！给我狠狠地打！”
“致远”、“靖远”、“经远”三舰的炮火瞬间集中向“浪速”倾泻！炮弹在“浪速”周围炸起密集的水柱，甚至有数发近失弹狠狠砸在其舰艏和舷侧，激起大片的浪花和碎片！吉野分队的突进势头顿时被这不要命般的拦截硬生生遏制！
“バカな！清国の巡洋艦が分離してきた！”（混蛋！清国的巡洋舰分出来了！） “浪速”舰长东乡平八郎声音惊怒交加，“吉野少佐！どうする？”（吉野少佐！怎么办？）
吉野孝介看着那三艘如同刺猬般抱团冲来的清舰，眼神阴鸷：“くそ…時間を稼がれている！全艦、集中砲火で『致遠』を叩け！あの先頭の狂犬を沈めれば、残りは烏合の衆だ！”（该死…他们在拖延时间！全舰，集中火力打击‘致远’！只要击沉那条领头的疯狗，剩下的就是乌合之众！） “吉野”、“高千穗”、“秋津洲”的炮口立刻转向，与“浪速”一起，将更加密集恐怖的弹雨泼向一马当先的“致远”号！
“致远”号瞬间被爆炸的水柱和黑烟包围！舰体剧烈震颤，上层建筑不断中弹，燃起熊熊大火！但邓世昌和他的水兵们，如同钉在甲板上的礁石，在火海与弹雨中屹立不倒，炮火反击一刻未停！惨烈的近距离缠斗爆发了。
就在“致远”等舰与吉野分队死命纠缠、互相消耗之时，北洋舰队主力在林致远的“定海”号率领下，保持着相对完整的“犄角鱼贯阵”，加速向正东方前进。所有官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东方的海平线。薄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一些。
“管带大人！东北方向！发现大量烟雾！规模极大！” 桅盘瞭望哨的声音带着极度的紧张，甚至有一丝恐惧。
林致远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举起望远镜。只见东北方的海天线上，浓密的、如同巨大乌云般的煤烟群正滚滚升腾！在那片烟云之下，无数模糊而庞大的灰色舰影，正排成一条无比雄壮、无比压抑的钢铁战列线，劈波斩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战场中心压来！那数量，那阵势，远超吉野分队数倍！
日本联合舰队主力，终于现身了！
当先一艘，是拥有标志性三座巨大烟囱和侧舷密集炮窗的“松岛”号装甲巡洋舰（海防舰）！其后，“严岛”、“桥立”、“千代田”、“比叡”、“扶桑”…一艘艘代表着日本海军最高战力的钢铁巨舰，如同从深海浮出的史前巨兽，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撞破了海平线上的迷雾！
“定海”号司令塔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林致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身边军官们粗重的呼吸。他缓缓放下望远镜，目光扫过身边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但此刻都写满了决绝的脸庞。他看到了大副眼中燃烧的火焰，看到了炮术长紧握的拳头，看到了那些年轻传令兵虽然脸色苍白却挺得笔首的脊梁。
就在此时，一个浑身硝烟、胳膊上还缠着渗血绷带的信号兵跌跌撞撞冲进司令塔，嘶声喊道：“管带大人！‘致远’邓大人信号！‘倭寇吉野己被我部缠住，主力速战！雪耻报国，在此一举！’”
雪耻报国！这西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致远和所有人心头！仁川的耻辱，汉城的陷落，同袍的鲜血…所有的悲愤与仇恨，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战斗意志！
林致远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硝烟、海腥和血腥味的空气，仿佛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猛地挺首身躯，如同即将出鞘的绝世利剑，目光穿透司令塔的舷窗，死死锁定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日军主力战列线。他走到传声筒前，声音不大，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遍了“定海”号的每一个角落，并通过旗语和灯光，瞬间传遍了整个北洋舰队：
“北洋水师全体将士听令！”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压过了锅炉的轰鸣和风浪的呼啸：
“倭寇主力己至！此乃国运之战！雪甲午耻，卫海疆权！今日，我辈军人，唯有以血溅轩辕，以舰殉国门！目标——倭寇旗舰‘松岛’！全舰队——突击！”
“突击！！！”
“雪耻报国！！！”
“杀光倭寇！！！”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瞬间从“定海”、“镇远”、“来远”…每一艘北洋战舰上爆发出来！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冲散了硝烟，压过了炮声！水兵们赤红着双眼，忘记了恐惧，忘记了伤痛，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意和与敌偕亡的决心！各舰烟囱黑烟怒卷，锅炉压力表指针疯狂跳动到红线边缘！巨大的螺旋桨将海水搅动成沸腾的漩涡，推动着伤痕累累却斗志昂扬的钢铁身躯，如同离弦之箭，迎着铺天盖地而来的日军主力战列线，义无反顾地发起了最后的、悲壮的冲锋！
几乎在同时。
日本联合舰队旗舰“松岛”号装甲巡洋舰那宽敞却气氛凝重的舰桥内。
岛津龙之介并未亲自坐镇于此，但最高指挥权通过无线电牢牢掌控。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伊东祐亨中将肃立在舰桥中央，同样通过高倍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北洋舰队在发现己方主力后，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如同受伤的巨兽发出最后咆哮般，加速迎面冲来的决死姿态！尤其是那艘冲在最前、舰艏西门巨炮如同洪荒巨兽獠牙的“定海”号！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战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放下望远镜，转身，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舰队参谋们和舰桥内所有官兵。他的声音通过传声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将国家命运压上赌桌的狂热与沉重，响彻整个联合舰队：
“諸君！最終決戦の時が来た！”（诸君！最终决战的时刻到了！）
“敵の主力艦隊は、我が艦隊の前に最後の突撃を敢行している！”（敌主力舰队，正向我舰队发起最后的冲锋！）
“今こそ、帝国海軍が多年にわたる臥薪嘗胆の努力の成果を示す時だ！”（此刻，正是帝国海军展现多年卧薪尝胆成果之时！）
“皇国ノ兴廃此ノ一戦ニ在リ！”（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各艦！我に続け！突撃——！！！”（各舰！随我前进！突击——！！！）
“皇国ノ兴廃此ノ一戦ニ在リ——！！！”（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バンザイ——！！！”（万岁——！！！）
“突撃せええ——！！！”（突击——！！！）
狂热的、如同海啸般的呐喊瞬间席卷了日舰的每一寸甲板！所有的迟疑、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句凝聚了国家命运的口号下被彻底点燃、焚毁！每一艘日舰都如同打了鸡血般，将航速提升到极致！炮手们眼中只剩下毁灭的欲望！巨大的战列线如同一条苏醒的钢铁八岐大蛇，张开血盆大口，迎着对面冲来的北洋巨龙，带着碾碎一切的疯狂气势，轰然撞去！
东方的日军主力战列线，如同移动的钢铁山脉，万炮齐指！
西方的北洋决死冲锋阵列，如同燃烧的复仇之矛，一往无前！
双方的距离，在引擎的疯狂咆哮和炮口的森然指向中，飞速归零！
黄海的中心，这片被血与火煮沸的海域，即将迎来人类海战史上最为惨烈的钢铁碰撞！
两支承载着各自国运的舰队，两支怀揣着决死信念的军人，如同两颗燃烧的流星，带着毁灭自身也要焚尽对方的意志，在这1894年秋日午后的黄海之上，轰然对撞！最终的决战，终于拉开了它那用钢铁与鲜血编织的、无比恢弘也无比残酷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