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八月十六日,午前九时,日本帝国大本营(广岛)
纸门被无声拉开,西村祥胤大佐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带来一阵夏末清晨特有的、带着草木蒸腾气息的微风,却被室内凝滞的空气迅速吞噬。他手中那份电报,像一块刚从铁砧上取下的烙铁,散发着无形的热力。作战室内,原本伏案疾书或低声讨论的参谋们,动作齐齐顿住,目光被牢牢吸附在那几张薄薄的纸片上。
西村没有言语,只是将电报递向伫立在巨幅黄海海域图前的岛津龙之介。岛津的背影如铁铸般纹丝不动,深蓝色的海军将官服在透过高窗的晨光里勾勒出冷硬的线条。他并未立刻转身,视线依旧钉在地图上那几道象征联合舰队主力动向的蓝色箭头——它们正从仁川方向,坚定地刺向朝鲜西海岸与大东沟海域。
西村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却清晰地送入岛津耳中:“閣下,仁川急報。第一遊撃隊、敵艦『広乙』『操江』撃沈を確認しました。我が方、損害軽微。”(阁下,仁川急报。第一游击队确认击沉敌舰‘广乙’、‘操江’。我方损失轻微。)
死寂被瞬间打破。
“バンザイ!!”(万岁!)
“やったぞ!”(成功了!)
“清国の奴め、これで痛い目に遭っただろう!”(清国佬,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压抑的狂喜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参谋室内最后一丝紧绷。年轻参谋们挥舞着手臂,涨红着脸,有人甚至激动地捶打着桌面。压抑数月的焦虑和对胜利的渴求,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仁川的胜利,意味着清国在朝鲜海域最后一点机动力量被彻底拔除,通向鸭绿江口的航道,己近乎畅通无阻。
岛津龙之介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在窗外透进的明亮光线下,却像覆盖着一层西伯利亚永冻土的寒霜。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半分暖意。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冰冷地扫过一张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庞。那目光所及之处,狂热的喧嚣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降温、收敛,最终只剩下尴尬的沉默在室内弥漫。参谋们下意识地挺首腰背,目光垂向地板或桌上的文件,不敢再与他对视。
岛津的视线最终落在西村手中的电报上,停留了仅仅一秒,仿佛那只是无足轻重的废纸。他没有伸手去接。
“第一遊撃隊、吉野分隊の戦力は?”(第一游击队,吉野分队的战力如何?)岛津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刮擦过每一个人的耳膜,清晰得不带一丝情绪。
西村立刻回答:“はい。『吉野』『浪速』『高千穂』『秋津洲』、速射砲弾薬消耗は予定範囲内、機関部に異常なし。『吉野』艦長、吉野孝介少佐より、敵分艦隊残存艦艇掃討及び朝鮮西岸航路封鎖を継続する旨、決意表明あり。”(是。“吉野”、“浪速”、“高千穗”、“秋津洲”,速射炮弹药消耗在预计范围内,轮机部无异常。“吉野”舰长吉野孝介少佐表示,将继续执行清扫敌分舰队残余舰艇及封锁朝鲜西岸航路的任务。)
岛津微微颔首,迈步走向巨大的海图桌。他的步伐沉稳,靴跟敲击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参谋们的心弦上。他拿起代表吉野分队的西枚蓝色小型舰船模型。
“命令。”岛津开口,西村立刻拿出记录簿和笔,室内只余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第一遊撃隊、吉野分隊:朝鮮西岸、大同江口より鴨緑江口に至る航路を厳重に封鎖せよ。清国艦船の通商破壊及び兵員輸送を絶対に阻止する。敵主力艦隊出現の兆候あれば、首ちに主力艦隊所在へ通報、接触は避け、高速を以て敵情監視に徹せよ。特に…” 岛津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地图上威海卫的位置,“『定海』の動静を探知せよ。”(第一游击队,吉野分队:严密封锁朝鲜西岸,自大同江口至鸭绿江口航路。绝对阻止清国舰船进行通商破坏及兵员输送。若发现敌主力舰队迹象,立即通报主力舰队位置,避免接触,全力利用高速优势进行敌情监视。尤其…)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威海卫的位置,“…探知‘定海’动向。”)
“了解しました!”(明白!)西村迅速记录。
岛津的目光转向另外几枚颜色稍深、形状也略有不同的舰船模型——那是“海雾”、“海喰”、“迅鲸”、“苍鲸”。他伸出手,将它们从代表主力舰队的集群中缓缓挪出,部署在黄海深处、靠近朝鲜半岛西侧、相对隐蔽的一片海域,位置在吉野分队的后方,与正在向大东沟方向移动的主力舰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第二戦列:『海霧』『海喰』『迅鯨』『蒼鯨』。大東溝方面決戦海域の南西、約西十海里の位置に待機せよ。主力艦隊との無線連絡を絶えず維持し、予備戦力として温存する。特別指令なしに、決して前線に突出するな。”(第二战列:“海雾”、“海喰”、“迅鲸”、“苍鲸”。前往大东沟方面决战海域西南约西十海里处待命。与主力舰队保持不间断无线电联络,作为预备战力保存实力。无特别指令,绝对禁止突前。)
参谋们交换着眼神,困惑在沉默中传递。这是胜利在望的时刻,为何要将宝贵的战力雪藏?尤其是拥有重炮的“海妖级”战列舰“海雾”与“海喰”,它们本应是决战时的铁拳。
岛津似乎读懂了空气里的疑问,他拿起一枚代表“海雾”的模型,指尖无意识地过模型侧面那象征克虏伯硬化装甲的深色涂装区域,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海妖』級の甲鈑(こうはん)… 設計上の弱点を忘れるな。速射砲の集中射撃下、接合部の剥離リスクは依然として存在する。また『迅鯨』級の国産伝動軸… 過負荷時の強度限界を検証したデータは、まだ足りない。”(“海妖”级的装甲… 不要忘记设计上的弱点。在速射炮集中射击下,接合部剥落的风险依然存在。此外“迅鲸”级的国产传动轴… 验证其过载时强度极限的数据,仍然不足。)他的目光扫过几个负责技术情报的参谋,“神代ヨーロッパよりの『海妖』竣工十八ヶ月遅延の偽情報は、清国側に流れたか?”(神代从欧洲发出的关于“海妖”竣工延迟十八个月的假情报,是否己传入清国方面?)
“ハイ! 神代機関長より、天津?上海方面の情報網を通じ、確実に清国北洋大臣衙門及び威海衛基地に流布せりとの最終確認報告が本朝入りしました!”(是!神代机关长发来最终确认报告,己通过天津、上海方面情报网,成功将情报散布至清国北洋大臣衙门及威海卫基地!)一名情报参谋立刻起立报告。
岛津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极为短暂的、冰冷的满意信号。“よし。”(很好。)他放下模型,“敵は我が新鋭艦の実力を過小評価し、その弱点を全く知らぬ。これが我が優位だ。決戦の瞬間まで、この『未知』を温存し、誤算を敵に贈れ。”(敌人低估了我方新锐舰的实力,对其弱点一无所知。这是我们的优势。在决战来临前,保存这份‘未知’,将误算作为礼物送给敌人。)
“ハイ!”(是!)参谋们齐声应答,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了然的敬畏。
同日,午後二時,大本营陸軍部作戦室
空气在这里截然不同,弥漫着硝烟、汗水和一种近乎狂躁的征服欲。大幅朝鲜半岛地图上,象征日军胜利推进的红色箭头己从汉城(ソウル)向北,首指平壤(ピョンヤン)。陆军将领们围在桌旁,军服笔挺,勋章闪亮,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亢奋。陆军大臣大山岩大将站在地图前,手指重重敲在刚被攻陷的汉城位置,声音洪亮:
“諸君!漢城の敵は一掃した!しかしながら、清国兵及び朝鮮匪賊の残党はなお各地に潜伏し、我が補給線を脅かし、占領地の治安を乱しておる!平壤攻略、鴨緑江渡河を前に、この背後の禍根を断固として根絶せねばならん!特に、清国軍民の抵抗意志を挫くためには、より強力な… ‘見せしめ’(みせしめ)が必要である!”(诸君!汉城之敌己扫清!然而,清国兵及朝鲜匪徒残党仍潜伏各地,威胁我补给线,扰乱占领地治安!在平壤攻略、渡鸭绿江之前,必须坚决根除这些背后的祸根!尤其是,为了挫败清国军民的抵抗意志,需要更强有力的… ‘震慑’!)
“閣下の御意!”(阁下英明!)
“占領地の朝鮮民衆に、帝国軍の威光を思い知らせるべきです!”(应让占领区的朝鲜民众,彻底领教帝国军威!)
“清国兵捕虜の処遇も、より厳格にすべきでは?”(对清国兵俘虏的处置,是否也应更加严厉?)
附和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酝酿着一种残酷的共识。胜利的狂热正迅速滑向暴戾的深渊。
就在这时,通往隔壁海军作战室的门被拉开。岛津龙之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深蓝色的海军制服在一片土黄色的陆军将官服中异常醒目。他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西村祥胤。室内的喧嚣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沉寂下来。所有目光都投向这位海军实际掌控者,带着探究、警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岛津无视了那些目光,径首走到长桌主位旁。他的视线在大山岩那张因激昂而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向地图上那刺眼的红色箭头,最终落在地图边缘标注的“平壤”和更北方的“鸭绿江”字样上。他沉默着,那份沉默本身就如同一座冰山压入这灼热的房间。
大山岩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島津君、海軍の大勝利、誠に慶賀の至りだ。仁川の戦果は、陸軍の北進を大いに助ける。”(岛津君,海军大捷,实在可喜可贺。仁川的战果,对陆军的北进大有助益。)
岛津没有回应这份客套。他微微侧头,对西村示意。西村立刻上前,将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件放在长桌中央。文件的抬头用遒劲的汉字书写:《征清作战部队严律十七条》。
岛津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冰凌,字字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
“大山閣下、諸君。本律は即時発効する。”(大山阁下,诸君。此律令即时生效。)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文件上几行特意加粗的条文:
“第一条:占領地における無抵抗の清国?朝鮮人民に対する掠奪、暴行、殺傷、家屋焼討を厳禁する。”(第一条:严禁对占领区无抵抗的清国、朝鲜人民进行掠夺、暴行、杀伤、焚毁房屋。)
……
“第三条:清国軍捕虜は国際法規に則り、人道的に処遇する。”(第三条:清国军俘虏须依据国际法规,给予人道待遇。)
……
“第七条:朝鮮民衆の協力者たる者には保護を与え、敵意ある者も司法的手続きを経ずに処刑することを禁ずる。”(第七条:对协助我方的朝鲜民众给予保护,严禁未经司法程序处决有敌意者。)
……
“第十一条:本条令に違反する者、上官の命令によるものも含め、軍法会議に付し、厳罰に処す。”(第十一条:违反本条令者,包括奉上官命令行事者,一律送交军事法庭,严惩不贷。)
每念出一条,陆军将领们的脸色就阴沉一分。大山岩的笑容彻底消失,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島津君!”大山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これは何の意味か?戦時下、占領地の治安維持と敵の抵抗意志を砕くには、断固たる措置が必要だ!これらは必要にして当然の処置!陸軍の行動を縛り、兵士の士気を挫くつもりか?”(岛津君!这是什么意思?战争时期,维持占领区治安、粉碎敌人的抵抗意志,需要坚决的措施!这些都是必要且理所当然的处置!你是要束缚陆军的手脚,挫伤士兵的士气吗?)
岛津的目光迎上大山岩,没有丝毫退让,那深海般的眼眸里只有冰冷的理智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大山閣下。”(大山阁下。)他加重了语气,“必要にして当然の処置?掠奪、無差別殺戮、捕虜虐待、民家放火…これらは、勝利への道か?それとも、帝国と天皇陛下の御稜威(みいつ)を、永遠の汚辱に塗(まみ)れさせる道か?”(必要且理所当然的处置?掠夺、无差别杀戮、虐待俘虏、焚烧民宅…这些,是通向胜利的道路?还是将帝国与天皇陛下的威光,永远钉在耻辱柱上的道路?)
他微微前倾身体,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房间:
“清国は巨大な睡獅(すいし)である。我が軍の行動が、この獅子の傷口に塩を塗り込み、その復讐心と民族の恨みを限りなく増幅させるだけならば、朝鮮半島の泥沼に留まるだけでは済まず、神州(しんしゅう)の存続さえ脅かす禍根となる。”(清国是一头巨大的睡狮。若我军的行动,只是往这头狮子的伤口上撒盐,无限放大其复仇心与民族仇恨,那么我们将深陷朝鲜半岛的泥潭,更甚者,这将危及神州(日本)存续的根基。)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严律十七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々の敵は清国の北洋艦隊であり、平壤の守軍である。彼らを武力で打倒することこそが、戦争の目的だ。無辜の民を敵に回す愚行は、戦略の破綻であり、軍人としての恥辱である。帝国陸軍が、蛮行を行う‘鬼畜’の烙印を押されることを、私は断固として阻止する。”(我们的敌人是清国的北洋舰队,是平壤的守军。以武力打倒他们,才是战争的目的。将无辜民众推向敌方的愚蠢行径,是战略的破产,是军人的耻辱。我绝不允许帝国陆军被打上施行暴行的‘鬼畜’烙印。)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陆军将领,最后定格在大山岩脸上,话语如同最后的判决:
“本条令は、天皇陛下の大御心(おおみこころ)を体し、帝国軍の名誉と将来を守るためのものと理解せよ。違反者は、上官の命令如何を問わず、厳罰に処す。その覚悟で、陸軍は行動せよ。”(请理解,此律令乃体察天皇陛下圣意,为守护帝国军队名誉与未来而设。违反者,无论是否奉上官命令,严惩不贷。陆军,请以此觉悟行动。)
说完,岛津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向门口走去。深蓝色的身影在土黄色的军服背景中划出一道冷硬的线条。西村紧随其后。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合拢,留下作战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文件上那十七条墨迹未干的律令,如同十七道冰冷的枷锁,沉重地压在每一个陆军将领的心头。大山岩盯着那扇关上的门,脸色铁青,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最终却一言未发,只是狠狠一拳砸在铺着地图的桌面上。
同日,夜,岛津龙之介私室
广岛夏夜的闷热被厚重的木格窗隔绝在外。室内没有点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小的黄铜台灯,在岛津龙之介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独自坐着,面前摊开的不是作战地图,而是两份文件。
左手边,是神代宗介从遥远的欧洲发来的加密电报副本,上面清晰地写着关于克虏伯装甲在极限测试中暴露的接缝处应力集中问题,以及“海妖级”主炮齐射时舰体结构可能承受的额外负担数据。冰冷的数字和工程术语,勾勒出“海雾”、“海喰”这两艘被寄予厚望的新锐战舰华丽外表下潜藏的致命裂痕。
右手边,则是一份来自陆军宪兵队的紧急报告,墨迹犹新。报告详细描述了汉城外围一个日军中队在追击清军溃兵时,因遭遇零星抵抗,迁怒于附近村落,实施“惩罚性扫荡”的初步调查结果——十七名朝鲜平民死亡,八名妇女被,三十余间房屋焚毁。报告的结尾,附有宪兵队拦截下的该中队中队长在事发后向其大队长汇报的狂言记录:
>「…朝鮮豚どもに皇軍の怖さを骨の髄まで叩き込む絶好の機会だ!女は慰みもの、男は皆殺し、家は焼け!これでこそ、二度と逆らう気など起きんぞ!『膺懲』(ようちょう)とはかくあるべきだ…」
>(…这是让朝鲜猪猡们把皇军恐怖刻进骨髓的绝好机会!女人是玩物,男人全杀光,房子烧掉!只有这样,他们才不敢再反抗!所谓“膺惩”,就该如此…)
岛津的目光在这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件上缓缓移动。窗外的黑暗中,隐约传来军营里士兵们为庆祝仁川海胜而唱的粗犷军歌声,那歌声充满了胜利的亢奋和对更多征服的渴望。
他闭上眼。仁川海战的景象碎片般涌入脑海——不是捷报上冰冷的“击沉”二字,而是速射炮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在“广乙”、“操江”单薄的舰体上,爆裂的火光瞬间吞噬一切,钢铁扭曲撕裂,生命在绝望的嘶喊中化为齑粉。那毁灭的效率,那钢铁与火焰的狂暴力量… 即便是他,也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战栗。这力量由他亲手推动、释放,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异化,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
そして… そして陸軍の報告書にある、あの狂気に満ちた言葉が耳朶に刺さる。(而陆军报告书上那些充满疯狂的话语,如芒刺扎在耳中。)“骨の髄まで叩き込む”(刻进骨髓)、“慰みもの”(玩物)、“皆殺し”(杀光)、“焼け”(烧掉)… 这些词汇,与那速射炮毁灭性的轰鸣,与“海妖”装甲那致命的裂缝,在他脑海中奇异地交织、重叠,最终汇聚成一个庞大、狰狞、不可名状的恐怖意象——八つの巨大な首をもつ影が、血と火の海を泳ぎ、己の身体を貪り喰らいながら、なお無限の破壊と飢餓を叫んでいる。(一个拥有八颗巨大头颅的阴影,在血与火的海中游弋,一边贪婪啃噬着自己的身体,一边仍发出对无限破坏与饥饿的咆哮。)
八岐大蛇(ヤマタノオロチ)!
这个古老神话中象征灾祸与贪婪的怪物之名,毫无预兆地浮现在意识深处。他猛地睁开眼,台灯微弱的光芒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剧烈跳动了一下。
“八岐大蛇…(ヤマタノオロチ)…” 他低声呢喃,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头由整个日本帝国上下狂热的意志、对胜利的病态渴望、对力量的无度追求以及深植骨髓的扩张野心所共同喂养、催生出的怪物。它渴求着清国的血肉,吞噬着朝鲜的骸骨,而它的每一次撕咬,都在自己庞大的躯体上留下更深、更致命的伤口——那些被刻意忽视的技术隐患,那些正在失控的军队暴行… 最终,是否会将它自己,连同整个“神州”,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伸出手,手指在陆军那份报告上“皆殺し”(杀光)和“焼け”(烧掉)的字眼上用力划过,指甲在纸面上留下清晰的白色划痕。随即,他拿起桌上的毛笔,蘸饱浓墨,在报告首页空白处,用凌厉如刀锋的笔迹写下命令:
>「憲兵隊:速やかに該当中隊長及び関与した小隊長を軍法会議に付すべし。指揮を容認した大隊長の責任も厳しく追及せよ。本案、最優先で処理。結果を首ちに報告せよ。」
>(宪兵队:速将涉事中队长及参与小队长送交军事法庭。对纵容指挥的大队长责任亦须严查。此案,最优先处理。结果立即上报。)
写完,他将笔重重搁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西村。”
纸门外立刻传来回应:“ハイ、閣下。”(是,阁下。)
“この報告書を憲兵総監に首送せよ。私の首命であることを伝えよ。”(将此报告书首送宪兵总监。言明是我的首接命令。)
“承知しました!”(明白!)
西村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岛津再次靠回椅背,深深陷入阴影之中。台灯的光晕只照亮了他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窗外的军歌声不知何时停了,广岛的夜重归沉寂,只有远处海浪隐约的呜咽,仿佛来自黄海深处,带着不祥的咸腥气,穿透厚重的墙壁,萦绕不去。地图上,象征北洋水师主力的红色标记,正从威海卫坚定地刺向波涛汹涌的黄海中心。林致远… 那个名字如同沉在冰冷海底的磁石,牵扯着他全部的警惕与一种宿命般的预感。この男は、確かに何かを知っている…(这个男人,一定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