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二十三年,白露。西市的晨雾还没散,文怡踩着露水去后巷倒垃圾,指尖忽然撞上超市仓库那面铜镜。镜面本该映出她水绿色的襦裙,此刻却浮着串幽蓝的数字——07:59:58,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下去。
她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堆成山的货箱上。上个月刚进的玻璃罐哗啦啦坠地,腌渍梅子混着碎玻璃滚了满地,酸气漫上来时,那串数字跳成07:59:30。镜中自己的脸突然和七年前的记忆重叠,也是这样的清晨,她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冲进暴雨,然后就栽进了这个陌生的时空。
“东家?”伙计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文怡猛地用抹布盖住镜面,指腹擦过冰凉的铜缘,沾了满手铜锈。“没事,打碎点东西。”她踢开脚边的碎玻璃,忽然看见梅子酱在地上积成的水洼里,映出和镜中一样的幽蓝微光。
辰时的早朝刚散,萧临夜就拎着个食盒溜出宫。龙袍下摆沾着草叶,那是翻墙时勾到的,怀里揣着的《微积分进阶》还夹着文怡画的购物清单。刚拐进西市的巷口,就见惠民超市的伙计正往板车上搬空木箱,红绸招展的幌子换了素色,倒像是哪家铺子要歇业。
“怎么回事?”他攥紧食盒的手突然用力,紫檀木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文怡从柜台后探出头,眼下的乌青比昨夜更深,看见他时却扯出个笑:“进来,给你留了蟹黄汤包。”蒸笼掀开的白汽里,她手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却没像往常那样伸手要他带的蜜饯。
萧临夜咬汤包的动作忽然顿住。她今早没问新做的织布机好不好用,没吐槽军机处的自动回复太死板,甚至没翻他袖里藏的新公式。窗台上那盆总被她骂“徒长叶子”的绿萝,今天换了个人参养着,红绳系的根须在清水里晃,倒像是在做什么古怪的祭祀。
“我可能……要走了。”文怡突然开口,指尖在桌案上划出06:47:21的数字。萧临夜捏着汤勺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汤汁溅在龙袍上,明黄色的缎面立刻洇出深色的印子。他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半晌,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去哪?朕让禁军护驾。”
“回我来的地方。”她抽回手时,碰倒了旁边的铜镜。幽蓝的数字在地上铺开,像条蜿蜒的河,萧临夜的影子落在里面,龙袍的金线竟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她曾说过的“现代”,有不用马拉的车,有能照见千里外的匣子,还有比自动回复更聪明的“手机”。
午时的日头最烈时,萧临夜把自己关在御书房。内侍们听见里面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夹杂着算盘落地的脆响。首到暮色漫进窗棂,他才抱着堆纸出来,指尖沾着的墨迹蹭到龙袍上,倒像是幅没画完的泼墨画。
“传御膳房。”他把纸拍在案头,宣纸上是文怡做过的所有菜,从蟹黄汤包到螺蛳粉,连她总说“失败品”的焦糖布丁都记着。“朕要抄一百份,每份都得和她做的一样。”烛火在他眼里跳动,把“西红柿炒鸡蛋要放糖”的批注映得格外清晰。
御膳房的大师傅们忙到后半夜,雕花的食盒堆了半间屋。萧临夜却还在写,毛笔换了七支,砚台里的墨兑了三次水,写到“酸菜鱼要加野山椒”时,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做这菜,辣得他首灌凉水,她却笑得首拍桌子,说“暴君也有怕的东西”。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萧临夜又溜进超市。文怡正对着铜镜发呆,幽蓝的数字跳到04:12:59。他忽然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泛黄的封面上写着《异时空通考》,是从皇家秘库里翻出来的,缺了最后三页,墨迹却和她那本《高等数学》一样,带着点油墨味。
“你看这个。”他指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和超市铜镜一样的图案,旁边注着“月华满时,以同源之物为引”。文怡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刚来时落在仓库的录取通知书,被她当废纸垫了腌菜坛子,此刻说不定还在哪个空缸底压着。
丑时的露水打湿窗棂时,两人正蹲在仓库翻找。萧临夜的龙袍沾了灰,却不在意地用袖子擦汗,看见个绣着校徽的帆布包时,突然按住她的手:“这个?”包上的拉链早锈死了,里面露出半张泛黄的纸,正是那张被腌菜水泡得发皱的录取通知书。
“同源之物……”文怡刚要伸手,就见铜镜突然亮起刺眼的蓝光。03:00:00的数字在墙上炸开,像放了场冷烟火。萧临夜把她拽到身后,龙袍的金线在蓝光里泛着奇异的光泽,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个玉佩,正是那块她送的岫玉,此刻竟和镜光一样幽蓝。
“陛下,镇北侯求见。”内侍的声音带着惊慌,打断了这诡异的寂静。萧临夜皱眉时,陆惊澜己经闯了进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霜,怀里抱着个青铜匣子,打开时里面的古籍泛着潮味,封皮上的篆文扭曲着,像无数条纠缠的蛇。
“这是臣在漠北挖到的,”陆惊澜的声音发哑,“上面说,空间裂隙每百年开合一次,需以‘异世之魂’与‘本土之灵’为祭。”他摊开古籍的内页,上面的插图赫然是文怡的超市,铜镜的位置画着个穿龙袍的人,心口插着柄玉簪——正是文怡总别账本的那支。
文怡的指尖突然发冷。她想起昨夜整理货箱时,发现所有来自现代的东西都在发光:装泡面的塑料袋泛着虹彩,手机充电器的线头缠着幽蓝的丝,连萧临夜送的那支钢笔,墨水都变成了流动的星河。原来不是错觉,是真的要走了。
萧临夜突然把古籍合上。青铜匣子的锁扣“咔嗒”一声,他盯着陆惊澜的眼睛:“镇北侯是想让朕做祭品?”玄色披风下的手悄然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他新做的袖箭,齿轮转动的微响混在寂静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臣不敢。”陆惊澜突然跪下,披风扫过地上的幽蓝数字,02:15:37的光晕里,他的影子竟和古籍上的插图重合。“但臣发现,陛下与文姑娘的生辰,恰是裂隙开合的两极。”他抬起头时,鬓角的白发在蓝光里格外醒目,“古籍说,若两人心意相通,或可……”
话没说完,铜镜突然剧烈震颤。墙上的数字疯狂跳动,01:00:00的光晕里,文怡看见自己的手掌开始变得透明,像被晨雾裹住。萧临夜攥住她的手,龙袍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比初见时深了些,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抄的菜谱还没给你。”他从怀里掏出那叠纸,墨迹被汗水洇得发皱,“还有这个。”袖中滑出个铁皮计算器,是他照着文怡的样子做的,齿轮咬合处还沾着他的血,“算不清的账,用这个。”
文怡的眼泪突然砸在计算器上。幽蓝的数字跳到00:30:00,她看见铜镜里映出两个影子,一个穿龙袍,一个着襦裙,脚下的数字像燃烧的火。陆惊澜的古籍从手中滑落,某页空白处突然浮现新的字迹,是萧临夜的笔迹,写着“若有归期,必以山河为聘”。
子时三刻的梆子响了最后一声,铜镜的蓝光突然变成炽白。文怡感觉自己被卷入漩涡,耳边是萧临夜的呼喊,还有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那是他新改的自动回复系统,此刻却像在倒数。她最后看见的,是他把那支银簪插在自己心口,龙袍的明黄与鲜血的殷红,在幽蓝的光里织成一张网。
超市的幌子突然被风掀起,素色的布里裹着片龙鳞,是今早萧临夜翻墙时刮掉的。铜镜恢复了原样,映出空荡的柜台,窗台上的人参还在清水里晃,只是红绳不知何时换成了明黄色的丝线。陆惊澜捡起地上的古籍,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串数字,像滴在时光里的墨,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