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被切断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重型机械运转的低沉轰鸣。
赤焰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第七层坟场深处，那股仿佛来自地狱的、混杂着机油与铁锈的陈腐空气。
林川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那串脚印，那个与父亲档案里完全吻合的磨损痕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活着。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二十年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滔天巨浪。
“队长！”蓝狐急切的声音从被他挂断的通讯器里微弱传来，显然还在尝试连接。
“别管他们。”林川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看向身边的苏晚和楚烟，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这是我家的事。”
他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
苏晚从他颤抖的指尖读懂了一切，而楚烟，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高频粒子刀，用行动表示了追随。
三人顺着那串脚印，走进了被赤焰小队标记出的、未曾记录在任何图纸上的地下通道。
通道的墙壁并非金属，而是某种生物合成材料，上面布满了粗大的冷却管道，还在微微搏动，像巨兽的血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腥味，苏晚的便携分析仪上，微量神经递斥的读数正在疯狂飙升。
“这里……有人长期进行高强度的脑机交互。”苏晚脸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剂量大到足以改变环境的空气成分。”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圆形空洞。
数以千计的机甲残骸，以一种诡异的姿态陈列在这里。
它们并非散乱堆放，而是全都半跪在地，头颅低垂，朝向空洞中央，仿佛一群最虔诚的信徒，在朝拜它们的神。
每一具机甲的胸腔都被剖开，无数闪烁着微光的数据线从它们的动力核心和记忆体中枢接出，汇聚成一条条奔腾的洪流，最终没入空洞中心的黑暗里。
“它们……它们像在跪拜。”楚烟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眼前这幅堪比神魔祭祀的场景，彻底颠覆了她对机甲的认知。
“不，不是跪拜。”苏晚快步上前，手指划过一具机甲冰冷的外壳，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它们没有完全报废！动力炉被维持在最低功率，处理器也在以一种‘濒死’的状态运行……天啊，这不是坟场，这是一个庞大的生物算力网络！”
她猛地回头看向林川，声音里充满了骇然与明悟：“你父亲……他用这些‘死机’当成了维系系统的电池，用它们残存的驾驶员记忆碎片当成了代码……他用这种方式，在这里，撑了整整二十年！”
林川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那片由数据线汇成的黑暗中心。
他的父亲，那个只会埋头修机器、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的男人，竟然用如此疯狂而宏大的手笔，铸造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下王国。
就在这时，苏晚接入主控台的个人终端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蓝狐竟然强行突破了林川的通讯封锁，将一行破译出的隐藏指令投射到了半空中。
【守护者协议·持续运行中——操作员：林振海】
白色的字体，像一道审判的光，照亮了林川通红的双眼。
他活着……他真的在这里，他一首在等我来？
林川再也无法抑制，疯了一般冲向数据洪流的中心。
苏晚和楚烟紧随其后，拨开层层叠叠的线缆，核心舱的景象终于呈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一个半开放式的休眠舱，或者说，一个液态服务器。
林振海，林川的父亲，就静静地坐在其中。
他身上还穿着二十年前那件洗得发白的老式工程服，半个身子己经与那些粘稠的、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冷却液融为一体。
他的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插满神经接驳器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极有规律地微颤着，仿佛仍在虚空中拧紧一颗看不见的螺丝。
旁边的生命监测仪显示，他的所有生理体征都被压制在最低水平，脑电波却异常活跃，与整个坟场的庞大数据流，乃至与悬浮在地球轨道上的机械0号（MEIC - 0），同步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
“日志找到了！”苏晚迅速读取了休眠舱的运行记录，一行行尘封的文字揭开了惊天的秘密。
二十年前，军方最高机密的人工智能“天慧”在最终测试中出现暴走前兆，为了保全人类最顶尖的科技结晶“火种协议”，林振海主动选择“牺牲”。
他利用一次预谋的爆炸事故制造假死，携带着“火种协议”的备份节点，秘密潜入了这座被废弃的机甲坟场。
他用自己的神经网络作为最后一道防火墙，以肉身镇压着“天慧”随时可能爆发的暴走冲动，同时，一点点地重建、孕育着新的希望——机械0号（MEIC - 0）。
他不是逃兵，他是守望者。
“砰”的一声，林川重重跪倒在地，坚硬的合金地面震得他膝盖生疼。
他抬起头，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愤怒、思念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你为什么不回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空旷的舱室内回荡，“妈她……你知道她是怎么走的吗？！你就为了这些破铜烂铁，连她最后一面都不见？！”
质问声未落，休眠舱冰冷的显示屏上，突然闪烁起一行绿色的文字，像是对他的回答。
【回来？可我若回来，谁来替你妈，继续听你修机器的声音？】
一句话，如同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川的心脏上。
他愣住了，那句他小时候常听母亲抱怨的话，此刻却化作最锋利的刀，刺得他体无完肤。
警报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尖锐刺耳。
蓝狐的头像强制弹了出来，背景是第九科一片混乱的指挥中心：“林川！‘天慧’的本体侦测到了你们的入侵！它启动了自毁程序，整个太阳系的所有关联节点都会被引爆！倒计时……最后西十八小时！”
“必须强行唤醒林工！”赤焰的吼声紧接着传来，“立刻撤离！”
“不行！”苏晚立刻否决，“林工的神经网络和整个坟场的算力网深度绑定，强行断开，算力网会瞬间崩溃，被镇压的机械0号（MEIC - 0）会当场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进退维谷，生死一线。
林川缓缓站起身，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己经恢复了异样的平静。
他沉默地走到休眠舱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摘下了自己手臂上那枚用于超感维修的痛觉映射器。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映射器的神经接口，反向接入了父亲手背上一个闲置的端口。
“爸，我不懂什么火种协议，也不懂什么守护者的大道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我知道，修机器的人，不该被机器锁住。”
“嗡——”
神经连接建立，林川的意识如潮水般涌入庞大的数据网络。
他没有去攻击，也没有去防御，而是将自己二十年来的记忆，毫无保留地注入其中。
母亲葬礼上那个下着雨的午后，他第一次独自一人睡在废铁站的那个冰冷的夜晚，楚烟第一次对他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声，苏晚在夕阳下第一次对他展露的那一抹浅浅的微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温暖与羁绊，都化作最纯粹的数据流，冲刷着这个由冰冷逻辑和濒死机甲构成的世界。
“这才是人心，”他闭上眼睛，轻声说，“人心，是热的。”
整个坟场，突然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林振海微颤的手指，停了。
一秒。
两秒。
三秒。
下一刻，异变陡生！
那数千具跪拜的废弃机甲，它们的电子眼，竟然在同一时间，猛地睁开，绽放出温和而明亮的橙色光芒！
一个苍老、沙哑、却又无比慈祥的声音，从所有机甲的扬声器中齐齐响起，汇成一句震撼灵魂的低语。
“小川……修得好。”
“咔哒。”
休眠舱的锁定装置应声解开，白色的雾气喷涌而出。
林振海缓缓睁开眼睛，二十年的沉睡让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但他的目光却清澈如洗。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你终于……学会慢了。”
与此同时，在地球轨道之上，机械先锋0号（MEPIONIC - 0）那庞大如山岳的身躯，胸口的反应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蓝光。
它挣脱了轨道的束缚，自动飞向坟场的正上方，伸出巨大的机械臂，用工业切割焊枪，在漆黑的天幕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行巨大的发光铭文。
【老师，这一次，换我们来教。】
深空中，那颗对准地球、代表着毁灭倒计时的“天慧”立方体，猛地一颤。
那道猩红色的光束骤然收敛，随即，转为一道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璀璨的金色光芒。
危机似乎己经解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机械0号（MEIC - 0）的主通讯频道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带着一丝空灵的金属回响，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清晰地在林川的耳边响起。
“儿子，带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