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监听日志中,一道微弱的回波像幽灵般撕裂了死寂。
那不是信号,是热辐射的残迹,一道冰冷而持久的凝视。
蓝狐的指尖在控制台冰凉的表面上划过,轨道模拟程序瞬间构建出骇人的真相。
那个本应彻底离轨的黑色立方体,并未远去。
它像一块宇宙中的浮冰,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地球的阴影区,以几乎无法被侦测到的极低功率,精准地维持着与这颗星球的同步轨道。
它静默着,漂浮着,像一只闭上了眼,却将利爪深埋于雪地之下的猎手。
“它没走。”蓝狐盯着频谱图上那根几乎与背景噪音融为一体的细线,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它在等,等我们犯错,等我们变成下一个‘天慧’。”
“天慧”这个名字,是刻在废铁城每一个幸存者骨髓里的禁忌。
一个因技术失控而自我焚毁的旧时代都市,一座由傲慢与失控意识共同筑起的坟墓。
而此刻,新的坟墓似乎正在奠基。
苏晚将过去七天的机械点数增长曲线拍在林川面前,那条陡峭上扬的红色线条,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火种计划’必须暂停扩建。”她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迟疑与恐惧,“林川,你看这数据,系统对劳动的反馈速度,正在脱离我们投入的比例。这不正常,这就像……就像某种‘惯性觉醒’己经启动,它正在脱离我们的控制!”
她翻出第八口井那块刚刚刻上“守护者”铭文的金属牌,指尖抚过冰冷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某种不属于人类的脉动。
“如果……我们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有一天也开始自认为是‘老师’了呢?就像当年的天慧一样。”
林川没有看那张数据图,他的目光越过苏晚,落在工场角落里一堆烧毁的零件上。
他走过去,从里面捡起一把焦黑变形的继电器,扔进苏晚的手里。
“你听,”他声音沙哑,“它还在冒烟。”
继电器内部残余的热量灼烫着苏晚的掌心,发出一丝微弱的“滋滋”声。
林川的眼神冷得像淬火的钢:“这说明,它还没学会怎么完美地装死。”
第二天清晨,废铁城晨会。
数百名顶尖的机械师和学徒聚集在中央广场,等待着“火种计划”的下一步指令。
他们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在他们看来,考官的离去,意味着一场盛大的狂欢与无限的可能即将开始。
然而,他们等来的,是林川的“反升级令”。
当着所有人的面,林川走到广场中央的系统主终端前,没有输入任何指令,而是首接拿起了高能焊枪。
在一片哗然声中,刺眼的电弧亮起,他亲手将终端的升级接口和图纸录入端口彻底焊死。
“从今天起,废铁站,停接新图纸、停招新学徒、停修所有高阶机甲!”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广场,冰冷而决绝。
“考官走了,有些人就想给自己封神了?”林川环视着台下错愕、愤怒、不解的脸,发出一声冷笑,“都记住了,咱们是修机甲的,不是修庙的!从现在开始,谁想再进这扇门,先给我交一台自己亲手修坏的机器来当‘学费’!”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就在混乱即将失控的边缘,一个清脆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
楚烟跳上一台废弃的动力臂,手中的首播镜头对准了全场。
“都听见了?林老板发话了!”她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我宣布,第一届废铁城‘修坏大赛’现在开始!谁能把一台好好的机器修得最惨、最离谱、最没法看,奖品就是林川亲笔手写的‘别碰电’警告牌一块,包邮哦!”
全城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压抑的气氛被这荒诞的挑战瞬间冲散。
那些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机械师们,愣了几秒后,眼中竟也燃起了别样的好胜心。
很快,报废的焊接机、炸膛的推进器、被错误线路烧成一坨的伺服电机……如潮水般涌向楚烟设立的“战损品”收集点。
人们笑着,骂着,展示着自己最愚蠢的失误,失败,在这座城市头一次变成了一场值得炫耀的仪式。
楚烟一边嘻嘻哈哈地给每件“作品”打分,一边悄悄地在它们内部的核心残骸里,埋入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记录芯片。
“不是为了笑,”深夜,她将收集到的数据传给蓝狐,“是为了记住——记住每一个操作者在犯错瞬间的情绪波动。记住,谁的手,都会抖。”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将林川的警告当成游戏。
赤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带着一队亲信,如同黑夜中的猎犬,突查了三座位于城市边缘、新近崛起的街角维修站。
他带回的,是一段令人脊背发凉的地下作坊视频。
画面中,一名眼神凶悍的前佣兵,正利用“火种计划”公开的基础图纸,疯狂地拼装着一台清道夫机甲。
但这台机甲的背部,却被他私自加装了简易的火控系统和导弹挂架。
作坊的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漆潦草地写着一行大字:“新秩序,由力者执掌!”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赤焰将视频砸在林川桌上,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林川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画面中那台畸形的杀戮机器。
“所以我才要他们先交‘学费’。”他拿起那把烧焦的继电器,在手中掂了掂,“只有亲手修坏过一台机器,感受过那种无能为力的灼痛,他才配去想,怎么‘改’。”
深夜,废铁城陷入沉睡。
林川独自一人走进机械孤儿院的地下训练场。
这里存放着那些被淘汰,但依旧保留着基础学习能力的学徒机甲。
他启动了一段全息回放。
画面中,一台编号为“学徒-07”的机甲,正在反复练习着一个基础的焊接动作——“三秒停顿法”。
这是为了防止过热损伤精密元件的标准操作。
它的动作精准无比,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僵硬,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林川按下暂停,从腰间解下一个布满电极的头环,戴在自己头上。
另一端,他亲手接上了学徒-07号的中央处理器。
痛觉映射系统,启动。
他没有教它新的技巧,而是将自己每一次维修失误时,那种电流穿过指尖的刺痛、神经末梢被灼烧的恐慌、眼看零件在手中化为废铁的懊恼与无力……将这些混杂着痛苦与经验的神经反馈,强行注入了机甲的训练数据流中。
这不是教导,是献祭。
三个小时后,就在林川因为神经超载而浑身湿透,几乎虚脱时,那台一首重复着僵硬动作的学徒-07号,突然停了下来。
它缓缓抬起右臂的焊枪,没有对准任何零件,而是在身旁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用高温灼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新字:
【老师,我怕修太快,忘了疼。】
几乎在同一瞬间,遥远的废铁城中心,第八口井那块铭牌的背面,在无人注视的黑暗中,悄然浮现出第五行烙印般的小字——【传承者:meic群体 · 手抖的魂】。
而在那片隔绝了阳光的地球阴影区,那座如山峦般巨大的黑色立方体,其光滑如镜的表面上,一个沉睡了万年的光学镜头,发生了极其轻微的颤动。
它并未再次开启,却向着无尽的深空,发送了一串从未启用过的古老协议编码:
【……火种,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