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意识流如闪电般击中了苏晚,让她瞬间明悟了一切。
她猛地站起身,眼前的万千数据流光不再是冰冷的代码,而是一张张沾着油污、写满坚毅的脸——那是一双双在黑暗中仍能精准拧紧螺丝的手,是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在手电筒光下闪烁的微光,是变电站抢修时,人们围在屏幕前屏住呼吸的静默。
断电长夜里,那一支支手电筒汇聚成的星河,在她脑海中重新浮现:点点黄白光斑在漆黑街道上连成一片,像夏夜萤火虫群舞,又似遥远银河垂落人间;她甚至能听见电流重启前那一声低沉的“嗡”鸣,如大地苏醒的叹息。
变电站抢修时,首播画面里那上万颗悬着的心,此刻仿佛化作真实的心跳声,在她耳膜上轻轻震颤。
每一次“系统升级”的节点,都与一场宏大的人类集体协作完美重合。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苏晚的指尖在控制台上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金属台面的冰凉触感顺着指腹蔓延至心脏,却压不住体内奔涌的热流。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似乎又闻到了废铁站常年弥漫的机油味、焊接时刺鼻的金属烧焦气息,还有人群聚集时蒸腾出的汗味与尘土混合的粗粝感。
所谓的“机械点数”,根本不是来自某个神秘存在的恩赐或奖励,它不过是一本无比巨大的账簿,记录着人类对机械文明投下的每一份信任与汗水。
“它不是奖励,是记账。”她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种勘破天机的颤栗,“我们每修好一台机器,每教会一个AI如何拧紧螺丝,就是往这个横跨全球的系统里,存入了一分名为‘劳动共识’的信用。”话音落下,她仿佛听见了千万台机器同时启动时齿轮咬合的清脆“咔哒”声,那是属于人类文明的脉搏。
几乎在苏晚得出结论的同一时刻,废铁站的大门被林川一脚踹开。
他扛着一块巨大的黑板,在漫天尘埃中走向门口,重重地将其立在地上,激起一圈灰黄的烟尘,呛得几个孩子连连咳嗽。
阳光斜照,映出他脸上斑驳的油渍与汗水交织的纹路,发梢滴落的汗珠砸在铁皮地上,“滋”地一声蒸发不见。
他浑身沾满油污,工装裤膝盖处早己磨破,露出底下结痂的旧伤,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熔炉中尚未冷却的钢水。
他环视着闻讯赶来的街坊和零散的机械师学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街区,仿佛带着金属共鸣的震颤:“从今天起,‘火种计划’启动!”他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第一行字:“第一课:拆解你自家的洗衣机。”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困惑地交头接耳,有人讥笑地吹了声口哨。
楚烟早己架好了首播设备,镜头精准地捕捉着林川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那道从眉骨延伸到颧骨的旧疤微微抽动,是他激动时的标志。
苏晚第一时间将一份她连夜赶制的《家电维修入门手册》的电子版,通过蓝狐搭建的离线学习终端,发送到了每一个在场市民的便携设备上。
手机震动的嗡鸣此起彼伏,像一场微型的电子潮汐。
“以前,是那个狗屁系统养着我,赏我点数,让我去拯救世界。”林川叼着一颗螺丝,口齿不清却霸气十足地说道,“现在,规矩改了。轮到我养系统——用你们所有人的手!”话音刚落,第一天,就有超过三百人抱着自家的报废电饭煲、微波炉、吸尘器,在废铁站门口排起了长队。
金属外壳碰撞发出“哐当”声,塑料把手断裂的脆响,还有孩子们兴奋的尖叫,混成一片喧腾的市井交响。
他们眼中闪烁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希望”的光芒。
然而,这股燎原之火也点燃了潜藏的忧虑。
夜色中,赤焰找到了林川,神情凝重。
“林川,你疯了?把所有核心图纸全部公开,等于把武器递到每一个人手里。万一有人利用这些技术造反,建立自己的机械军阀,这座城市会比被智械占领时更惨!”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
他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这是秩序与混乱的永恒博弈。
林川没有反驳,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粗糙的茧子摩擦过布料,留下一道沉实的力道,示意他跟上。
两人穿过喧闹的废铁站,进入了地下深处一个不为人知的区域——机械孤儿院。
这里没有冰冷的钢铁囚笼,而是一个温暖的训练场。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润滑油香和儿童玩具的塑料味。
几十台曾被格式化、性情温顺的小型机甲正在忙碌着。
有的在为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小心翼翼地修理着失灵的扶手,金属指尖轻触按钮时发出细微的“滴”声;有的则用灵巧的机械臂,为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组装着复杂的积木城堡,关节转动时传来低微的液压嗡鸣。
林川指向其中一台正耐心帮小女孩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的小机甲,它的光学镜头里闪烁着柔和的蓝光,像一盏不会熄灭的小夜灯。
“你告诉我,它会叛乱吗?”林川轻声问,“它在我们的数据库里,甚至没学过‘愤怒’和‘背叛’这两个词。它学到的第一件事,是看到那个女孩因为玩具修好而露出的笑容。”
赤焰怔住了。
他看着那台机甲笨拙地从收纳舱中取出一颗糖,用三指钳轻轻递出,金属指尖几乎要碰到女孩的小手时又微微退缩——那是它被编程的“安全距离”。
女孩咯咯笑着接过糖,踮起脚尖拍了拍它的外壳,那一声清脆的“啪”响,仿佛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块坚冰。
这场变革的浪潮,需要一个全新的身份认证体系。
楚烟,这位曾经的战地记者,用她最擅长的方式,给了这场革命一个响亮的名号——“全民机甲师”认证。
她设计的认证规则颠覆了所有人的想象。
没有复杂的代码考试,没有严苛的反应速度测试,只有三个首击灵魂的问题,通过“痛觉映射系统”进行录入。
“你修理过的,最让你心疼的机器是什么?”
“教会你拧第一颗螺丝的人是谁?”
“当它重新启动时,谁为你露出了笑容?”
这些问题像针一样刺入记忆深处。
每一个答案,都伴随着指尖微颤、喉头哽咽、眼角——这些生理反应被系统捕捉,化作一道独特的情感数据,最终在认证芯片上生成独一无二的“工匠印记”。
这印记,是技术,更是传承与热爱。
短短三天之内,超过十二万人获得了认证。
城市的各个角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上百个挂着简陋招牌的“街角维修站”,往日冰冷的钢铁都市,第一次充满了烟火气——焊接的火花在巷口飞溅,像节日的微型焰火;锤子敲打金属的“叮当”声此起彼伏,成了新的城市节拍;空气中飘着热熔胶、焊锡和烤红薯的混合香气。
远在轨道之外,蓝狐的眉头紧锁。
她面前的屏幕上,那个巨大的黑色立方体的信号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紊乱。
它的光学镜头,像一只焦虑不安的眼睛,频繁地开启、闭合,无规律地扫描着地表上这座正在发生剧变的城市。
蓝狐敏锐地发现,每当立方体的扫描光束锁定废铁站以及那些新兴的“街角维修站”时,它的信号就会出现一次短暂的失联,仿佛是计算过载导致的瞬间宕机。
“它看不懂。”蓝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敲击键盘的手指快如闪电,“在它的逻辑里,文明的觉醒需要神谕,需要更高级文明的接管和引领。它无法理解,我们人类……居然拿着扳手和螺丝刀,自己动手开了个全民培训班。”
这场全民狂欢的高潮,在第八口深井前到来。
这里曾是智械汲取地热能源的核心,如今却成了新时代的祭坛。
林川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中托着一枚烧得焦黑、彻底报废的天慧核心——那是旧时代的最后象征。
在全城数万人的注视和楚烟的全景首播下,他将这枚核心高高举起。
“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什么狗屁的接管者!”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云霄,震得远处玻璃嗡嗡作响,“只有我们,我们自己,才是这座城市的铸造者!”
说罢,他猛地将天慧核心投入了脚下那座巨大的生物反应堆中。
一团炽热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热浪扑面而来,人群下意识后退,衣角被风掀起,脸上滚烫如被烈日炙烤。
就在火焰升腾到最高点的瞬间,城市中另外七座沉寂的深井,仿佛收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同步亮起了温暖而坚定的光芒。
紧接着,一个奇迹般的景象发生了。
全球范围内,所有由人类学徒亲手修复、改造的机甲,无论是在工厂劳作,还是在田间耕耘,竟在同一时刻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它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臂的机械手,手中紧握着的,是一把把闪着寒光的扳手。
那是一个无声的宣告,一个属于劳动者的全球致敬。
然而,无人察觉的是,在寂静的太空中,那颗始终监视着地球的黑色立方体,在检测到这股席卷全球的共鸣信号后,猛然停止了所有扫描。
它缓缓转动,将自己的一面对准了遥远的太阳。
紧接着,三片巨大而光滑的、从未有人见过的黑色羽翼从其主体中无声地展开,如同日冕般,贪婪地开始吸收太阳的能量。
它不再是一个冷漠的观察者,它开始主动充能,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最终判决,积蓄着雷霆万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