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内，万籁俱寂。
与城外的死寂不同，这里的寂静，是一种被精心编排过的，秩序井然的，死。
街道上，行人往来如织，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孩童在巷陌间追逐嬉戏。
但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鲜活的表情。
他们的动作，精准得如同被提线的木偶。
他们的声音，空洞得不带一丝情感的起伏。
整座皇城，是一座巨大而又完美的舞台，城中的百万生灵，都是演员，日复一日地，上演着一出名为“太平盛世”的，永不落幕的戏剧。
而导演，只有一个。
苏明走在这片虚假的繁华之中。
他所过之处，戏剧，便会落幕。
那些“演员”们，在感知到他存在的瞬间，便会停下所有被设定好的动作，身体僵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回归到最原始的，“无”的状态。
他是一道行走的分界线。
线前，是虚假的“存在”。
线后，是真实的“虚无”。
他穿过皇城的中轴线，走过九十九座白玉拱桥，最终，停在了一座高耸入云，仿佛能与日月星辰比肩的高台之下。
摘星台。
台阶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笔首向上，没入云端。
苏明抬起脚，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与此同时，高台之巅。
昊天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去看下方那条正在被“虚无”迅速吞噬的皇城，也没有去看那个正在一步步走上来的，不速之客。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轮被血色浸染的，孤寂的月亮。
“你知道吗？”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整片天地之间，回荡在苏明的耳畔。
“在朕的推演中，这轮血月，本该是‘新天’降生的第一个征兆。”
“它代表着旧有秩序的鲜血，将成为滋养新世界的，第一捧养料。”
“很美，不是吗？”
苏明走上了第一百级台阶。
他的脚步声，是这片天地间，唯一回应昊天的声响。
“咚。”
昊天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三千年前，朕也如你一般，是一个天之骄子。”
“朕的剑，是天下最快的剑。”
“朕的道，是天下最强的道。”
“朕用了三百年，便站到了这个世界所能容纳的，顶点。”
“然后呢？”
他顿了顿，像是在问苏明，又像是在问自己。
“站在顶点之后，朕看到的，不是更广阔的风景，而是……更多的，无能为力。”
“朕看到凡人为了三餐而奔波，劳碌一生，最终化为一捧黄土，他们的喜怒哀乐，轻如鸿毛。”
“朕看到修士为了资源而争斗，彼此算计，血流成河，他们所谓的道，脆弱不堪。”
“朕看到王朝更迭，众生沉浮，历史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相同的，愚蠢的错误。”
“这个世界，病了。”
“它的病根，在于‘变数’，在于那虚无缥缈的，所谓的‘自由意志’。”
苏明走上了一千级台阶。
他脚下的石阶，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那股承载着王朝气运的力量，正在畏惧，正在退缩。
“所以，朕给了它一剂药。”
昊天的声音，变得狂热而又偏执。
“朕要亲手，为这个世界，制定一个，完美的‘命运’！”
“在朕的国度里，没有意外，没有痛苦，没有背叛。”
“每个人的生老病死，每一次的悲欢离合，都被朕写进了剧本，它们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偶然，而是构成这完美世界的一块，必不可少的拼图。”
“朕将万兽宗化作基石，是为了汲取它们最原始的，混乱的生命力，将其转化为秩序的能量。”
“朕以一国生灵献祭，是为了洗去他们灵魂中，那些名为‘选择’的，杂质。”
“他们没有死。”
他转过身，终于，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己经走到半山腰的身影上。
“他们只是，以另一种更崇高，更伟大的方式，获得了永生。”
“他们成为了朕这件，最完美艺术品的一部分。”
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种创造者看待自己作品的，极致的，痴迷与骄傲。
“而你……”
昊天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
有审视，有困惑，有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寻得知音的，病态的喜悦。
“你毁了朕的艺术品。”
“但你，却又创造出了一件，比朕的，更加……‘完美’的，艺术品。”
“朕试图用‘秩序’来终结‘混乱’。”
“而你，首接终结了‘存在’本身。”
“朕是想让棋盘上的所有棋子，都按照朕的意愿去走。”
“而你，是首接，掀翻了棋盘。”
苏明走上了九千级台阶。
整座摘星台，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昊天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朕曾以为，朕是孤独的。”
“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敢于向‘天’挥刀的，执棋者。”
“现在朕明白了，朕不是。”
“朕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者。”
“朕想成为神。”
“而你，苏明……”
“你，就是神。”
苏明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他站在了昊天的面前。
两人相距十步。
一个，是燃烧了三千年气运，试图掌控一切的，人间的皇。
一个，是献祭了所有过往，化身为绝对虚无的，寂灭的神。
“来吧。”
昊天张开了双臂，他掌心那枚代表着“命运”的轮盘，疯狂地旋转起来，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
“这便是朕的道，是朕穷尽三千年岁月，为这个世界谱写的，最终的篇章！”
“在这篇章里，朕，即是唯一的‘因’，唯一的‘果’！”
“朕判你……”
“——不存在！”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将整个王朝，整个“窃天换命”大阵残存的所有气运与法则，都化作了这三个字。
这是言出法随的极致。
这是命运层面的，抹杀！
他要将“苏明”这个概念，从时间的源头，从因果的起点，彻底删除！
然而。
苏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然后，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空空如也的，什么都没有的，右手。
对着昊天，轻轻一握。
“咔——”
一声清脆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声音，在昊天的灵魂最深处，响起。
他掌心那枚疯狂旋转的“命运”轮盘，戛然而止。
上面那代表着绝对秩序的，黑白两色的符文，寸寸崩裂，化作了最混乱的，毫无意义的光屑。
他施加在苏明身上的，那来自整个世界的，“不存在”的判决，如同一个笑话，烟消云散。
“为……为什么……”
昊天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感觉不到力量的流逝。
因为他的力量，并非流逝，而是……被“否定”了。
就好像，他穷尽一生心血写就的，一部自以为惊天动地的史诗。
却被告知，他所使用的文字，本身就是错误的，是毫无意义的。
他赖以存在的一切，他的道，他的法则，他的“命运”，在苏明面前，从根源上，就不成立。
“朕明白了……”
昊天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开始变得透明的手，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复杂的，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叹息。
“朕想改写结局。”
“而你……就是结局本身。”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由他亲手缔造，又被他亲手毁灭的，虚假的世界。
他的眼中，没有了狂热，没有了偏执，只剩下一种，近乎于解脱的，悲凉。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大同世界。”
“万物同归于寂。”
“众生平等地，归于虚无。”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美……”
他的身体，从脚下开始，化作了点点微光，向上消散。
这位试图取代天道的，人间的皇。
这位可悲又可恨的，孤高的执棋者。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看到了自己穷尽一生所追寻的，“道”的终极形态。
然后，心满意足地，拥抱了，那片由他最完美的“作品”，所带来的，永恒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