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夜，恢复了它虚伪的宁静。
吴钩巷的入口，仿佛一张被无形巨兽吞噬后又吐出的嘴，空洞而寂静。
天空之上，玄烨的身影如同一片亘古不化的冰雪，静静悬停。
他缓缓低头，看向自己掌心。
那枚黑白分明的阴阳转轮盘，其上流转的光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紊乱，像是被一粒顽石扰乱了完美无瑕的镜面。
他方才抹消一切的无上伟力，第一次，未能竟全功。
玄烨的脸上，那份神祇般的漠然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并非是愤怒或挫败。
而是一种发现了新大陆，见到了前所未见之奇珍的，极度兴奋。
“不属于这个时间的因果……”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病态的痴迷。
“以‘未来’为根基，强行在‘现在’的棋盘上，落下一颗不存在的棋子。”
“形成了一个悖论，一个死结，以此来对抗我的‘覆盖’。”
他想明白了。
也因此，他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之前那种伪装的温和，而是发自内心的，堪称狰狞的狂喜。
“苏明啊苏明。”
“你果然是我最好的‘薪柴’，也是我这盘棋局里，最完美的‘变数’。”
“一个既定的‘未来’，想要反抗我书写的‘现在’？”
“有意思……”
“那我就将你的‘未来’，连同你的‘过去’与‘现在’，一并吞噬，化为我登临至高的阶梯！”
他收起轮盘，月白色的道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身影一闪，便从原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股让万物都为之战栗的野心，还残留在这片冰冷的空气中。
……
王都，一处偏僻的废弃宅院内。
西道身影踉跄跌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尘缘大师强行撕裂空间禁锢所付出的代价，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丝金色的血液。
赵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平生第一次，感觉离死亡如此之近。
墨影则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涣散，显然还未从那股足以抹消存在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苏明……”
唐璃是第一个爬起来的，她不顾一切地望向吴钩巷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绝望。
在她的因果视界里，那个方向，是一片绝对的“无”。
不是黑暗，不是虚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不存在的“无”。
仿佛那片区域，连同里面的人，都被从这个世界上，连根拔除了。
“没用的。”
赵令声音沙哑地开口，他狠狠一拳砸在地上，手背顿时血肉模糊。
“在那个轮盘面前，我们……我们连蝼蚁都算不上！”
轮回宗弟子对“因果”二字的敬畏，早己刻入骨髓。
而今天，他们亲眼见到了一个，将“因果”当做玩物肆意涂抹的存在。
这种冲击，足以颠覆他们毕生的修行与信念。
“那不是涂抹，也不是改写。”
尘缘大师盘膝坐下，擦去嘴角的血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那是‘覆盖’。”
“他以自身的意志为蓝本，强行在世界原有的‘真实’之上，覆盖了一层他想要的‘虚假’。”
“我们所见所感，皆在他的‘虚假’之内，自然无力反抗。”
唐璃和赵令闻言，心中更是如坠冰窟。
“那……那苏明呢？”
唐璃声音颤抖地问。
“他最后爆发的那道金光，是什么？”
“那是另一个‘覆盖’。”
尘缘大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一个来自未来的‘覆盖’，与玄烨当下的‘覆盖’，撞在了一起。”
“两幅本不该同时存在的画卷，被强行裱在了一处。”
“其结果，便是因果崩碎，万法归墟。”
“那片空间，己经化作了‘死结’，一个连天道都无法理解的，混乱的奇点。”
他顿了顿，看向满脸希冀的唐璃，最终还是说出了最残酷的推断。
“身处奇点中心的苏明，他的存在……或许己经被撕成了无数碎片，散落在了时间的乱流之中。”
“最好的结果，是彻底湮灭。”
“最坏的结果，是永恒地迷失在过去与未来的夹缝里，不得超生。”
唐璃如遭雷击，娇躯一软，险些再次栽倒。
赵令的眼中，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与不甘。
“阴阳转轮盘……”
他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这等禁忌之物现世，玄烨此人，所图谋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古焰王朝！”
“此事，必须立刻上报宗门！这己经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事情了！”
墨影也终于回过神，他眼中带着血丝，嘶吼道：“没错！必须阻止他！他是个疯子！一个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他疯狂大愿的恶鬼！”
鸦雀无声。
唯有唐璃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不关心什么天下，什么大愿。
她只知道，那个让她第一次看不透因果，那个身上背负着血色未来，那个孤单得像个影子的男人……
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
这里是哪里？
没有天，没有地。
没有光，没有暗。
只有无尽的混沌，与永恒的漂流。
苏明的意识，就在这片混沌之中，浮沉。
他的身体，似乎己经消失。
他的神魂，也仿佛碎裂成了亿万尘埃。
他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自己。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自己身边流淌而过。
那是一片大红的喜堂，一个盖着红盖头的美丽女子，正含羞带怯地等着他。
那是一座崩塌的仙山，师尊伟岸的背影挡在他的身前，化作了漫天光雨。
那是一个爽朗大笑的挚友，为了让他逃走，悍然引爆了元神。
那是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可爱妹妹，哭着将最后一枚传送玉符塞进他手里，自己却被黑色的魔焰吞噬。
一幕幕。
一桩桩。
都是他从未经历过，却又熟悉到灵魂都在战栗的记忆。
那是……另一个“他”的记忆。
是那个在万古之后，燃尽灵魂，将一枚因果之种打回过去的，“他”的记忆。
这些记忆碎片，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苏明那片空洞的灵魂。
剧痛！
前所未有的剧痛，从灵魂最深处爆发！
那是一种，失去了整个世界的，极致的痛！
“啊——！”
一声无声的嘶吼，在这片混沌的虚无中炸响。
苏明那几乎要消散的意识，在这股剧痛的刺激下，骤然凝聚！
他眉心处，那枚由未来之“他”种下的金色符文，在此刻，终于彻底与他的神魂融合。
空洞的眼眸，缓缓睁开。
那眼底，不再是虚无。
而是一片，倒映着世界生灭，万古沉沦的，血色悲凉。
“原来……”
“这……才是我失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