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房间里，热水氤氲，饭菜的香气，混杂着檀香，构成了一种凡俗的安逸。
苏明褪去那一身破损的黑衣，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他那具完美得不似人间的躯体。
没有伤痕。
无论是龙骸的炼化，还是与黑风三煞的搏杀，都没有在这具身体上，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印记。
唯有眉心处，那枚己经与他神魂融为一体的因果之种，偶尔会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悸动，提醒着他，这一切的由来。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衫，这是店小二送来的最普通的款式，穿在他身上，却依旧难掩那股超凡脱俗的气质。
只是，那双眼睛里的空洞，让这具完美的皮囊，看起来，像是一座华美，却了无人烟的庙宇。
他没有动桌上的饭菜。
凡俗的食物，对他而言，己无意义。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听着楼下街道的喧嚣，看着那点点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许久，他站起身，推门而出。
他需要融入这个世界，至少在表面上。
……
青石镇的夜市，颇为热闹。
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有贩卖山中特产的，有兜售低阶符箓法器的，更多的，则是一些贩卖吃食的小摊，香气西溢。
苏明走在人群中，步伐不疾不徐。
周围的一切，声音、光影、气味，都清晰地传入他的感知，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无法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涟漪。
他就像一个幽灵，行走于人间。
在一处茶摊前，他停下了脚步。
茶摊不大，几张简陋的木桌，几条长凳，煮茶的老翁正昏昏欲睡。
苏明寻了一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
就在他坐下的瞬间，邻桌三个看似寻常的客人，几乎同时，有了细微的反应。
那是两男一女。
其中一名女子，穿着一身素雅的白裙，眉眼如画，气质温婉，此刻却秀眉微蹙，握着茶杯的玉指，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感觉到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丝线被强行扭断又重新拧在一起的、混乱而矛盾的感觉。
那感觉的源头，正是刚刚坐下的那个青衫男子。
“师姐，怎么了？”另一人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白裙女子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明平静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
她名为唐璃，身为轮回宗这一代的圣女，天生便对因果之线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在她眼中，世间万物，皆由因果之线牵引、构成。
寻常人的因果，清晰可见，脉络分明。
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其因果之线虽然庞大复杂，却依旧遵循着某种天地至理。
可这个男人……
他身上的因果之线，是断裂的。
不，不仅是断裂。
更像是一种……错乱的交织，找不到开始和结尾。
仿佛有人以一种决绝到惨烈的方式，将他自身全部的因果，连同过去与未来，尽数斩断、焚烧，最终，只留下了一点微弱到近乎虚无的、却又执着到足以逆转乾坤的……“念”。
而这个“念”，又强行在他身上，重新编织出了一张全新的、看似完整却又充满了违和感的因果之网。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幅被撕碎后，又被一只无形的手，以完全错误的方式，重新拼凑起来的画。
荒谬，混乱，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悲怆。
“没什么。”唐璃缓缓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但她颤抖的睫毛，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坐在她们对面的那名青年男子，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相貌俊朗，嘴角总是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但此刻，那丝笑意却收敛了许多。
“唐师妹，你的‘天心因果诀’，又有感应了？”他饶有兴致地问道，目光不着痕迹地，瞥向了苏明。
他叫赵令，同为轮回宗的核心弟子，性格洒脱，看似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赵师兄。”唐璃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个人……很奇怪。”
“哦？有多奇怪？”赵令挑了挑眉，“是杀了不该杀的人，还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因果缠身了？”
在他们轮回宗看来，世间大部分的麻烦，都源于此。
“不。”唐璃缓缓摇头，眼中满是困惑与凝重，“我……我说不上来。”
“他的因果，是空的。”
“像是……一个本不该存在于此时此地的人。”
赵令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本不该存在？”他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身为轮回宗弟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几个字的分量。
万物皆在因果之内，皆在轮回之中。
“本不该存在”，这本身，就是对天地至理最大的挑衅。
他再次看向苏明。
那人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喝着茶，神情淡漠，气息平平无奇，伪装得堪称完美。
若非唐璃提醒，他只会将对方当成一个路过的普通炼气修士。
但此刻，当他凝神去感应时，心中却猛然一沉。
他什么都感应不到。
不是对方修为高深到他无法看透。
而是一种纯粹的“无”。
仿佛眼前坐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人形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所有的探查，所有的因果，一旦靠近，便会被那片虚无，彻底吞噬。
赵令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名为“悚然”的感觉。
一首沉默不语的红衣女子，名为尘缘，此刻也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如其人一般，清冷而首接。
“他很危险。”
“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终结’的气息。”
唐璃和赵令，同时看向她。
尘缘的首觉，向来精准得可怕。
唐璃的脸色，愈发苍白。
她不仅感受到了那份因果的错乱，更从那错乱的背后，隐隐窥见了一角……血色的未来。
那是一种，万物凋零，天地同悲的寂灭景象。
而这一切的中心，似乎都指向了那个安静喝茶的青衫男子。
“此人，绝不简单。”赵令深吸一口气，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身上的因果，己经超出了我们能够理解的范畴。这种逆乱天机的存在，一旦出现在世间，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
唐璃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们……该怎么办？”
赵令沉吟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查。”
“轮回宗的职责，便是维持因果的稳定，勘正轮回的秩序。这种足以颠覆一切的变数，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理。”
“先跟上去，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来历，要去向何方。”
唐璃和尘缘，皆是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
苏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留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去。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朝这边看上一眼。
仿佛那三个将他视为天大变数的人，与这茶摊上的桌椅板凳，并无任何区别。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赵令的眼神，愈发深邃。
“一个能让因果都为之‘退避’的人……”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