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热的。
沙是红的。
地平线尽头那座赤焰城，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灰黄色的天幕上。
苏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刚刚才从那片虚无的因果空间中挣脱，神魂却仿佛还被遗留在那里，被无数个世界的死寂与悲鸣包裹。
彻骨的冰寒，在他的灵魂深处蔓延，轻易就驱散了古焰帝国的酷热。
他不是重生。
他从未回去过。
每一次死亡，都是一次真实的终结。
一个世界，连同其中他所珍视、所爱、所亏欠的一切，都彻底沦陷，化作无法更改的、失败的“历史”。
而他，这个承载着所有失败记忆的“种子”，被一次又一次地投放到相似却又不同的棋盘上。
他不是在挽回悲剧。
他是在用一个又一个世界的覆灭，作为自己前行的代价。
他脚下踩着的，不是红褐色的戈壁，而是无数世界的坟场。
他身上背负的，不是一个宗门、一个帝国的血海深仇，而是无数个平行时空里，所有师尊、挚友、爱人的亡魂。
这个认知，是一座无形的山，足以将任何生灵的神魂压成齑粉。
苏明没有崩溃。
他甚至感觉不到痛苦。
当绝望的重量超越了灵魂所能承载的极限，剩下的，便只有一片绝对的、空洞的虚无。
他所依仗的“先知”，成了一个笑话。
他那份用无尽死亡换来的剧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切都不对劲。
那个在执事殿一语道破天机，在孤峰之顶为他引来天劫，甚至知道“阴阳转轮盘”的师父太虚子……
他到底是谁？
在苏明原本的记忆里，太虚子只是绿竹峰一个普通的、嗜酒的长老，修为高深，却从未干涉过任何事，最终在宗门覆灭时，与强敌同归于尽。
可在这个世界，他却像一个洞悉了一切的观棋者。
“玄烨……你这老不死的，弄出了一个了不得的怪物啊。”
太虚子最后那句喃喃自语，此刻在苏明的识海中反复回响。
他认识玄烨。
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往。
那么，这个世界的玄烨，还是那个他恨之入骨的玄烨吗？他的性格，他的布局，他的最终目的，是否也发生了改变？
还有唐璃。
那个能窥探因果，会因为他的靠近而感到痛苦，却又义无反顾的少女。
这个世界，还会有她吗？
如果她存在，她是否还会走上那条注定痛苦的道路？
如果她不存在……
苏明的心脏，没有传来一丝痛感。那里空空如也。
他发现，自己己经无法清晰地回忆起唐璃的脸。
也无法回忆起洛冰的脸。
甚至无法回忆起师尊的脸。
那些面容，连同与之相关的情感，都被那份承载着无数世界覆灭的沉重记忆，冲刷得模糊不清。
他是一个幽灵。
一个携带着无数墓碑，行走在陌生人间的幽灵。
“你的记忆，你的‘先知’，不是让你按图索骥的剧本。”
“它是一份参考，一份警示，一把让你在新棋局中，能比对手看得更远的……武器。”
“我们……在寻找一个初始‘因’不同的世界。一个……或许存在着胜利可能性的世界。”
苏明·因的话语，冰冷地响起。
苏明垂下眼，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
他明白了。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复仇的玄氏余孽。
他也不再是那个想要守护一切的天道宗弟子。
那些身份，连同那些情感，都属于那些己经覆灭的、失败的世界。
在这个全新的棋局里。
他只有一个身份。
唯一的赌注。
唯一的……执棋者。
他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守护。
而是为了……赢。
不惜一切代价，赢下这最后，也可能是唯一有机会的一局。
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虚无，在他的眼底深处缓缓沉淀，最终化为一点比深渊更加幽邃的、绝对的冷静。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座赤焰城。
城墙高耸，通体由赤炼火铜浇筑，在烈日下反射着暗红色的光。城门之上，人来人往，穿着各色服饰的修士与凡人混杂在一起，喧嚣声隔着很远都能听见。
这是一个鲜活的，充满了烟火气的世界。
可在苏明的眼中，这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众生，城池，帝国……都只是一枚枚棋子，一个个符号。
他需要做的，是利用这些棋子，推演出一条通往胜利的路径。
任何阻碍这条路的，都将被抹去。
任何人。
任何事。
他握紧了掌心那枚锈迹斑斑的“通宝钱”。
太虚子给他的东西。
一个知道他来历，知道他目的，甚至可能知道他背后存在的“观棋者”，所给予的“通行证”。
这枚铜钱，是善意？还是另一个“因”？
苏明不再去想。
想，己经没有意义。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座匍匐在地平线上的赤色凶兽，不疾不徐地走去。
他的步伐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也像是在将过去那些世界的残响，彻底踩碎，深埋。
越靠近城门，空气中的灼热与狂暴就越发浓郁。
修士们大多神情彪悍，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贪婪。路边偶尔能看到干涸的暗色血迹，似乎在诉说着这里混乱的秩序。
城门口，一队身穿赤色铠甲、手持火焰长枪的卫兵，正懒洋洋地盘查着入城者。
他们索要的不是身份文牒，而是灵石。
每人一块下品灵石，才能入城。
这是古焰帝国不成文的规矩，也是边境城池敛财的手段。
一名衣衫褴褛的散修因为拿不出灵石，被一名卫兵一脚踹倒在地，引来周围一阵哄笑。
苏明看到了。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波动。
他走到城门前，在卫兵伸出手时，面无表情地递过去一块下品灵石。
卫兵掂了掂灵石，浑浊的目光在苏明那身普通的黑色劲装上扫过，见他气息内敛，只有筑基初期的水准，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进去吧！”
苏明收回目光，迈步走入城门洞。
在他踏入赤焰城的那一瞬间。
他停顿了一下。
他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庞大的神念，如流水般从他身上扫过。
这道神念并非针对他，而是笼罩着整座赤焰城，监控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丝灵力波动。
是这座城的城主？还是……某种阵法？
苏明没有抬头，继续向前走。
他知道。
真正的棋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