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那架新秋千静静伫立,深色的漆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自它替换掉原先由藤蔓与旧木搭成的秋千后,羽姬就再没靠近过。之前的旧秋千总会在日晒后泛着蜜色,兄长推她时,藤绳会带着阳光的暖意晃出弧度,惊得她攥紧绳结尖叫,笑声惊飞枝头夜鸟。可眼前这架新秋千,绳结系得规整过分,连木纹都透着陌生的寒凉。
每当她瞥见那抹陌生的轮廓,上次在院落中经历的、难以言说的情绪,便会如潮水般涌来。彼时,兄长笑着与她讲起邻村少女编物的巧手,话语里藏不住的赞赏,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在她心上。那种酸涩、憋闷,混杂着说不清的难受,让她落荒而逃,连兄长喊她的声音都没听见。
羽姬攥着裙角,望着新秋千出神。她从未体会过这样复杂的情绪,胸口像压了团揉皱的棉絮,又酸又胀。在这小小的世界里,母亲不在,她不知道还能向谁诉说。
暮色渐浓,辉夜处理完这两日的事务,身影才融入夜色,往家中而来。
夜幕彻底笼罩,羽姬轻手轻脚摸进母亲的寝殿。床榻上,辉夜熟悉的气息让她安心,她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偷偷钻进母亲的被窝,小心翼翼又带着依赖地抱住母亲的胳膊。
“母亲……”羽姬声音轻轻的,带着少女独有的惶惑,“兄长总提起羽织姐姐,羽姬听着,心里酸酸的,好奇怪呀。”她仰起脸,眸里汪着迷茫,长长的银发垂落,蹭过辉夜系着红绳的手腕。
辉夜垂眸,望着女儿懵懂的脸。她想起久远岁月里,自己也曾在这世间体会过诸般情绪,可眼前这复杂的少女心思,却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轻轻抬手,梳理着羽姬的银发,沉默蔓延间,藏着同为母亲、同为女性,却难以言明的共情与无奈——这是属于少女成长的情愫,要靠她自己慢慢咀嚼、消化,即便身为母亲,也无法代为解答。
羽姬把脸埋进母亲颈窝。窗外,新秋千在夜风中轻晃,发出细碎的吱呀,像在替少女的心事,低低地叹。周围的烛火轻轻摇曳,将母女俩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影影绰绰,好似要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一并揉进漫漫长夜 。
将心中积压许久的酸涩一股脑宣泄出口后,羽姬只觉得胸口像是被疏通了一般,连日来沉甸甸压着的情绪终于松动了些。只是那架新秋千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她始终没有走近,反倒拾起母亲偶尔从外面带回的书本,一页页翻看着,试图在字里行间寻些别的寄托。
近来的天气倒是格外赏脸,连日晴朗,暖洋洋的日光晒得人骨头都酥了,空气里残存的那点凉意也被驱散得干干净净,枝头甚至隐隐冒出了些嫩芽,透着勃勃生机。
“羽姬!”
身后突然传来羽衣清亮的声音,羽姬回过头,便见羽衣和羽村并肩站在廊下,两人脸上还带着外面奔波后的红晕,眼底亮闪闪的,显然藏着新鲜事。
羽衣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起今日的经历:“早上羽织特意来找我和羽村,说是下游的村民闹起来了——你都不知道,他们说上游的人故意截了水源,害得下游水流越来越弱,两边差点就要打起来了!”
“因为大家都怕那附近出没的大黑熊,不敢靠近,我们便应下了去看看究竟。”羽村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他想起白日里的场景,忍不住弯起嘴角笑出声:“结果哪是什么人搞的鬼,竟是块巨石堵在了水道里。更有意思的是,挪开石头后才发现,这事竟是一只青蛙干的——你敢信吗?那么小一只青蛙,居然有本事把熊都赶跑呢!”
“何止啊,”羽衣也跟着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它还会说些莫名其妙的冷笑话呢,比如有人说它是虫子,它就一本正经地纠正:‘我可不是虫子,是青蛙’——你听出来了吗?‘虫子’和‘无视’不是同音嘛,这冷笑话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高采烈,可羽姬脸上的表情却一点点淡了下去,耳边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嗡嗡的听不真切。
她不想再听了。
又是这样。
这个念头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细细密密地疼起来。又是这种只有他们兄弟俩才有的经历,那些奔跑在山野间的风、遇见的奇闻、解决麻烦后的畅快,全都是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明明是兄妹三人,偏偏只有她,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永远只能守着这座小小的屋落,听着别人讲外面的世界。阳光再暖,也照不进心底那片被隔绝出的角落;书页再好,终究是别人笔下的世界,抵不过亲身踏过草地的触感、听过林间风声的真切。那片阴影就像院角的青苔,在无人留意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蔓延得越来越深
“兄长……”羽姬的声音低哑得像蒙了层灰,带着挥之不去的恹倦,轻轻打断了兄妹间热络的絮叨。“羽姬有些累了,抱歉……”
她慢慢起身,和服的裙摆扫过廊下的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对着兄长们草草行了一礼,她便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一步一步走进了昏暗的屋内。纸门被她在身后轻轻合上,障子碰撞的轻响,却像在两人心间敲下了一记闷重的钝音。
羽衣和羽村僵在原地,面面相觑。春日的阳光明明洒在身上该是融融的暖意,可看着羽姬消失在门后的那一刻,两人只觉得有股说不清的凉意,顺着脚底悄悄爬上来。
“哥哥……”羽村蹙紧了眉头,方才讲述奇遇时的兴奋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浓浓的担忧。他看向羽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羽姬她……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又或者我们说错什么了?”
羽衣望着那扇紧闭的纸门,沉默地收回了视线,方才被羽姬搅乱的心绪尚未平复,连带着周遭的日光都仿佛黯淡了几分,情绪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圈圈沉落下去。两人并肩往门口走去,刚转过回廊,便见院门口立着个陌生身影——那人穿着与村里人格格不入的粗布短褂,背着个沉甸甸的木箱,正望着院内的方向,像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羽衣和羽村对视一眼,走上前,正想问问旁边闲聊的村民这人的来历,还没等村民开口,那外乡人便先转过身来,主动说明了来意:“在下是个流浪的药商,想在这附近村镇做些药材生意,听闻此地由辉夜大人主事,特地前来,是想求得大人的许可。”
“母亲呢?”羽衣转头问向一旁的村民,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方才的沉郁。
村民连忙回话:“辉夜大人傍晚时吩咐过,说她今晚不会回来。”
羽衣了然地点点头。近来母亲外出整宿不回的次数的确比往常多了不少,想来是有更紧要的事在忙。
药商听闻这话,顿时垮下脸,苦恼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这可真是伤脑筋啊……”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羽村突然开启了白眼,目光首勾勾地盯上了药商背后的木箱。他挑了挑眉,几步走上前,不由分说地将箱子打开首接翻了起来:“什么好东西,让我瞧瞧。”
随着他的动作,箱子里的油纸包被一件接一件地随手扔在地上,油纸散开,里面的东西滚得满地都是——无非是些干枯的草根、皱巴巴的果实,还有些不知名的碎屑。
“哎!这可都是我的商品!你……你这是在干什么?!”药商大惊失色,连忙想去阻拦,可对上羽村那双带着几分桀骜的眼睛,手却顿在半空,终究没敢真的动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货物被扔得七零八落。
“切,明明就是些杂草和发霉的果子。”羽村不屑地嗤笑一声,从箱底拎起一朵灰扑扑、其貌不扬的蘑菇,举到药商眼前,“这玩意儿是毒蘑菇吧?吃了不仅治不了病,怕是还得加重病情。这么看来——”他猛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药商的脸,看得对方心虚地撇开视线,声音里满是嘲讽,“你根本就是个卖假药的骗子。”
“我们这村子有母亲和大哥的力量庇佑,就算生了病也能很快痊愈,谁会买你这些破烂玩意儿?”
药商被戳穿了底细,却没露出多少慌乱,反倒因为羽衣兄弟俩没动怒而松了口气,甚至忍不住好奇地追问:“莫非……是靠着村后的那棵【神树】的力量?”
羽村眉头拧得更紧,像是被石子硌了脚般不耐,方才还带着嘲讽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像淬了冰。他猛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掌心碰撞的脆响在安静的院门口格外清晰。“少废话,赶紧滚。”尾音里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他往前半步,阴影恰好罩住药商瑟缩的身影,“不想吃苦头,就趁我们还没改主意,立刻从这儿消失。”
药商被这股少年人的锐气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敢停留?他连地上散落的“商品”都顾不上瞥一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怀里的空药箱被他死死抱在胸前,转身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了几步后,头也不回地顺着村道狂奔而去,背影慌得像被野狗追的兔子。
地上还留着他没来得及收拾的狼藉——干枯的草根混着发霉的野果,那朵灰扑扑的毒蘑菇滚到羽衣脚边,沾了点泥土,看着格外碍眼。
羽衣望着药商消失的方向,忽然怔了怔。方才药商提到【神树】时,某个片段突然撞进脑海——白日里那只青蛙蹲在石头上,鼓着腮帮子说过的话,断断续续在耳边响起来。他垂眸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蹭了蹭袖口,再抬眼时,眼神里己多了几分笃定。
“我去办点事。”他转头对羽村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你回去看看妹妹,她方才那样子,许是真的不舒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多照看些。”
羽村望着他,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方才羽姬转身进屋时那落寞的背影,此刻似乎还印在廊下。他抬起手,想说些“我跟你一起去”,或是“妹妹那边我会留意”,可话到嘴边,就己见羽衣转身快步走向村外,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急切。
羽村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还是慢慢收了回来。他低头瞥了眼地上的狼藉,又抬头望向羽姬紧闭的房门,眉头轻轻蹙了蹙,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往院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