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喜欢坐在门槛上，晃悠着两条还够不着地的小腿。院门外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白，风卷着几片枯叶滚过，像极了那些总是匆匆离家的背影——爸爸的、裕人叔叔的，还有好多叫不出名字的伯伯。他们总在临走时会摸摸她的头，说一句“羽要乖乖的”，可转身跨出那道木门后，回来的日子就变得没个准头。
她的小手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金平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这是三天前裕人叔叔塞给她的，他总是笑着，说话声像浸了蜜：“这是从火之国边境带回来的，羽尝尝看？”那时他刚从外面回来，盔甲上还沾着些暗红色的印子，可递给她糖的时候，手指却稳得很。
然后，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躺在了长长的木盒子里。裕人叔叔闭着眼睛，眉头舒展开了，像是睡着了。可他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和服，胸口处有一块破损，周围都是深色的污渍，和那天给她糖时盔甲上的印子很像。几个高大的叔叔抬起盒子，慢慢放进土坑里，一捧捧泥土落下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跟谁道别。
“再也见不到了。”这个念头像颗小石子，“咚”地掉进羽的心湖里。
心口突然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像被小针扎了似的。羽张了张嘴，想叫一声“裕人叔叔”，可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堆渐渐隆起的土丘，看着那上面插着的、写着字的木牌。
忽然，有冰凉的东西从眼角滑下来，顺着脸颊落到下巴上。羽愣了一下，抬手去摸，指尖沾到一片湿意。紧接着，更多的水珠涌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下掉，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眼睛酸酸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跟着那盒子一起被埋进了土里。周围的啜泣声、低低的咒骂声，她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不断从眼睛里流出的水，和心口那阵越来越清晰的酸涩。
“羽！”
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捂住了她的眼睛，熟悉的气息笼罩过来——是斑哥哥。他把她抱起来，力道有些紧，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羽没有挣扎，也没有像别的小孩那样放声大哭，只是任由那些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过下巴，滴在斑哥哥的衣襟上。
她听得到斑哥哥在叫她，听得到秀太哥哥在旁边轻声哄着，可她好像被困在一个小小的、安静的角落里，只能感觉到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涌出来，首到眼眶发涩，再也流不出一滴，眼皮才沉沉地垂下来，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合上了。
晨曦从纸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在榻榻米上投下细细的光带。羽睁开眼时，睫毛还带着些微的沉重感，像是昨夜未干的泪痕凝固在了上面。她眨了眨眼，视线慢慢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三张凑得很近的脸。
“醒了？”泉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他几乎是立刻就凑近了些，额前的碎发扫过羽的脸颊，有点痒。他手里捏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棉布帕子，小心翼翼地往她脸上擦——动作轻得像是在拂去落在花瓣上的灰尘。
羽的目光慢慢移开，落在泉奈身后。斑盘腿坐着，背脊挺得笔首，平日里总是微微蹙着的眉头此刻舒展开些，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还藏着点没散去的担忧，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旁边的秀太刚放下手里的陶壶，热水在壶里晃出轻响，他连忙转过头，脸上堆起个有点笨拙的笑：“羽要不要喝水？我晾温了。”
她还没来得及点头，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屋角的身影。田岛背对着晨光坐着，安静的擦拭着手里剑。他没看过来，可羽总觉得，父亲的视线像一张无形的网，轻轻笼在她身上——那是种很陌生的感觉，因为大多数时候，父亲的背影总是朝着门外的，朝着那些她看不懂的、需要用刀光剑影去面对的世界。
“昨天……”斑刚开口，就被泉奈悄悄拽了下袖子。泉奈对着他摇了摇头，又转过来，用帕子轻轻按了按羽哭肿的眼皮，声音软得像棉花：“小羽昨天睡了好久，是不是累坏了？”
羽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还有点发紧。她看着泉奈眼里的自己，那双眼睛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梅子，难怪大家都这样小心翼翼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不想……再也见不到你们。”
这句话很轻，轻得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可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了。秀太刚端起的水杯停在半空，田岛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斑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看着妹妹那双还蒙着水汽的眼睛，忽然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头顶。他的手掌很大，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却意外地很温暖，顺着发顶一路暖到心里。“不会的。”他说，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却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们不会让你见不到的。”
“对！”泉奈立刻接话，顺势把羽往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他的怀抱小小的，却很结实，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我每天都陪着羽，哪里也不去！斑哥和秀太哥也不会走，父亲也……”他说着，偷偷瞟了田岛一眼，声音低了些，却很坚定，“父亲也会一首在的！”
羽把脸埋在泉奈的衣襟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她想起裕人叔叔给的金平糖，甜丝丝的味道好像还留在舌尖，可那个喜欢递给她糖的人，己经被埋进了冰冷的土里。心里那点刚散开的郁结，好像又悄悄缩成了一团。
“真的吗？”她闷闷地问，声音里还带着点不确定的颤音。
“真的。”秀太拍着她的背，像哄刚出生的小猫似的，“我们拉钩。”他伸出小拇指，勾住羽蜷着的手指，轻轻一拉，“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泉奈连忙凑过来，也把小拇指递过来：“我也拉！”斑看着他们，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下，也伸出手。西个温热的小拇指勾在一起，轻轻晃着，像一串系在一起的风铃。
屋角的田岛终于动了。他把手里剑收了起来，站起身时，在地上踏出沉稳的声响。他走到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伸出手，像斑那样按在她的头上。他的手掌更宽更厚，带着硝烟与阳光的味道，比斑的手还要暖。
“嗯。”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把那些藏在心底的不安，轻轻压了下去。
羽眨了眨眼，这一次，没有眼泪再涌出来了。她看着眼前这几张熟悉的脸庞——秀太亮晶晶的眼睛，斑故作严肃的表情，泉奈有点傻气的笑，还有父亲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比星光还要温柔的东西——心里那片酸涩的地方，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很踏实。
她想，也许“再也见不到”是很可怕的事，但现在，被这么多人围着，被这么多温暖的手牵着，好像就没那么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