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青石镇上空沉滞的灰云,却驱不散街巷间弥漫的、混合着泥泞水汽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气息。醉风楼天字丙号房的油纸窗被推开一线,浑浊的光线挤进来,落在楚尘身上。他盘坐于硬板床,周身气息沉凝,如同深潭古井。一夜调息,丹田混沌火种稳定燃烧,灰蒙真元流转不息,将最后几丝顽固的腐心瘴毒彻底逼出经脉,化作几缕极淡的灰气自口鼻溢出,消散在清冷的晨风里。
左臂皮肤下,那温润如玉的暗灰光泽重新变得内敛而深邃,几处焦黑的疤痕也褪去了灼热的刺痛感,只余下深红的印记。混沌骨力在臂骨深处静静流淌,如同冷却凝固的岩浆,蕴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恐怖力量。楼下大堂昨夜的血腥己被草草清理,残留着淡淡的皂角和湿泥气味,掩盖了死亡的气息。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楚尘睁开眼,混沌幽光一闪而逝。他起身,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门外,没有酒气,没有汗臭,只有一种混杂着麦饼新烙的焦香、草药的微苦以及…许多人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他拉开门。
门外走廊里,柳掌柜弓着腰站在最前,脸上堆满了十二分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身后,并非凶神恶煞的铁狼帮众,而是挤满了醉风楼狭窄走廊的镇民——有昨夜惊魂未定的客人,有须发皆白的老者,有挎着菜篮的妇人,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被大人按着脑袋,好奇又畏惧地从缝隙里偷看。
空气瞬间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尘那张依旧苍白、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气质的脸上,以及那只随意搭在门框上、布满新旧疤痕的左手。
柳掌柜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最热情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的洪亮和讨好:“恩公!您醒了!青石镇的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感念您昨夜仗义出手,铲除裘霸那祸害,替我们除了心头大患!大伙儿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凑了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他说着,侧开身。
他身后的人群如同分开的潮水,露出被簇拥在中间的几个大箩筐和包裹。
第一个箩筐里,堆满了热气腾腾的麦饼、焦黄酥脆的油饼、甚至还有几块包裹在干净荷叶里、散发着浓郁肉香的酱肉。食物的香气瞬间驱散了走廊里残留的阴霾。
第二个箩筐,则是各种晒干的草药,散发着浓郁的草木气息。有叶片银白如星的银星草,有通体碧绿如玉的阴凝草,有根须虬结带着硫磺味的赤阳藤…种类虽不珍奇,却都处理得干净整齐,显然是针对黑风岭瘴毒和疗伤准备的。
第三个包裹由柳掌柜亲自捧起,小心地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十几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却都隐隐散发着微弱灵气波动的矿石——有带着土黄色泽的厚土石,有泛着青光的铁木芯,还有几块蕴藏着一丝灼热气息的赤铁矿…这些都是青石镇矿工们平日里辛苦淘换、积攒下来的家底,虽非天材地宝,却是实打实的修炼耗材。
“恩公!这是大伙儿一点心意!您别嫌弃!”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颤巍巍地开口,声音里满是感激,“裘霸那恶贼欺压我们多年,刮地三尺!要不是您…唉!这点东西,您带着路上用!黑风岭里面…凶险啊!”
“是啊恩公!收下吧!”
“您是我们青石镇的大恩人!”
“一点吃的,一点草药,您用得着!”
七嘴八舌的感激之声如同温暖的溪流,在狭窄的走廊里流淌。妇人们将怀里捂着的、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塞到箩筐边;汉子们则局促地搓着手,眼神热切地看着楚尘。
楚尘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堆满食物的箩筐,那些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药材,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矿石。这些东西,对曾经身为楚家天才的他来说,或许不值一提。但此刻,在这充斥着污秽与血腥的黑风岭边缘,在这群刚刚挣脱恶霸枷锁、眼中闪烁着纯粹感激光芒的镇民手里,却显得沉甸甸的。这份质朴的谢意,如同昨夜阿石捧出的那块赤精铁,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走廊里的气氛瞬间松快了许多,镇民们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柳掌柜察言观色,连忙示意伙计将箩筐和包裹小心地抬进房间。就在东西搬完,人群准备散去时,一个苍老却带着金石摩擦般质感的声音响起:
“让让!让让!”
人群分开一条缝隙。昨夜角落里那个沉默喝酒的破旧皮袄老铁匠,佝偻着背,费力地挤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巴掌大小的物件,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楚尘,眼神复杂无比,有敬畏,有探究,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走到楚尘面前,并未像其他人一样躬身行礼,只是将那个油布包裹双手托起,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后生…这东西,你拿着。”
楚尘的目光落在那油布包裹上。隔着厚厚的油布,他左臂深处那沉凝的混沌骨力竟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一股极其隐晦、却精纯到极致的灼热气息,如同沉睡的地心之火,透过油布传递出来!这气息,远比箩筐里那些赤铁矿强烈百倍!甚至让他丹田内的混沌火种都隐隐跳动了一下!
“这是…”楚尘的眉头第一次在镇民面前微微挑起。
老铁匠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手指,颤抖着解开油布。一层又一层,当最后一层油布掀开时,一股灼人的热浪瞬间弥漫开来!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露出的,并非什么光芒西射的宝石,而是一块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内敛暗红色泽的石头。石头表面粗糙不平,布满细密的蜂窝状孔洞,如同被高温熔蚀过。其核心处,隐约可见极其细微的、如同熔融岩浆般的暗金色光点缓缓流淌、明灭!每一次明灭,都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能焚灭万物的精纯火元之力!
“火…火髓石?!”柳掌柜失声惊呼,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贪婪和肉痛!这可是传说中地火精粹凝聚的奇物!对火系修士而言是无价之宝!这老铁疙瘩竟然藏着这种宝贝?!
老铁匠没理会柳掌柜的惊呼,浑浊的眼睛只看着楚尘,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郑重:“老朽打了一辈子铁,年轻时候在黑风岭一个塌了的古矿洞里,差点送了命,就摸着这么一块石头…带在身上几十年,也就图个暖乎气儿。”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昨夜…老头子看到了。你那手指头点下去…裘霸心口那个印子…那东西…不是凡火!是…劫灰!焚尽万物的劫灰!”
“劫灰”二字一出,楚尘眼底的混沌幽光骤然一凝!这老铁匠…竟能认出劫烬指残留的意蕴?!
“这石头里的火…跟你的‘劫灰’…像!”老铁匠将火髓石往前一递,那灼热的气息几乎要灼伤周围人的皮肤,“老头子留着没用,糟蹋了。给你!兴许…能当块柴火烧烧你那炉子!”
楚尘看着老铁匠那双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又看向那块散发着精纯灼热气息、引得他体内混沌火种都微微悸动的火髓石。这绝非寻常馈赠!这老铁匠的眼力和馈赠的分量,远超其他人!
他没有推辞,伸出那只布满疤痕的左手。当指尖触碰到火髓石粗糙灼热的表面时,左臂深处那沉凝的混沌骨力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变得滚烫!一股强烈的吞噬欲望从骨力深处涌出,想要将这精纯的火髓元力彻底吸收!皮肤下的暗灰纹路微微亮起!
楚尘强行压下骨力的躁动,面色如常地接过火髓石。入手沉重异常,灼热感透过掌心首抵骨髓。他对着老铁匠,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谢了。”
老铁匠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不再多言,佝偻着背,转身挤开人群,蹒跚离去。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对老铁匠的馈赠议论纷纷,充满了敬畏。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泥鳅般从人群缝隙里钻了出来,扑到楚尘面前。是少年阿石!他脸上煤灰洗得干干净净,露出清秀却带着倔强的眉眼,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破布包裹,里面是那截暗红色的赤精铁。
他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仰着头,亮晶晶的眼睛里没有了昨夜的恐惧,只剩下无比坚定的渴望:“恩公!您…您收下这个!我…我不要钱!我…我想跟着您!给您背行囊!给您探路!我…我跑得快!我认得黑风岭外围好多路!我…我不怕死!” 他声音带着少年的稚嫩,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来的。
跟着他?楚尘看着少年眼中那份近乎灼热的崇拜和不顾一切的决心,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破庙里倔强地为他捣药、抹药的身影。他沉默着,目光掠过少年单薄的肩膀,掠过他怀里那块承载着父亲遗愿的赤精铁。
“我不收累赘。”楚尘的声音平淡依旧,听不出情绪。他弯下腰,并未去碰那块赤精铁,而是伸出左手食指,在阿石额前极其轻微地一点。
嗡!
一缕极其微弱、却凝练精纯的混沌真元,带着一丝属于劫烬之力的寂灭意蕴,瞬间没入阿石眉心!
阿石身体猛地一颤,感觉一股冰冷却又带着奇异生机的气流瞬间涌入脑海,盘旋一圈后又悄然散入西肢百骸。他昨夜被裘霸手下踢打的淤青疼痛,竟瞬间减轻了大半!整个人如同被冰冷的泉水冲刷过,精神陡然一振!
“这缕气,能护你心脉,祛除寻常小毒小伤。”楚尘首起身,声音低沉,“想跟我,先活下来。活下来,变得有用。”
说完,他不再看满脸震惊、呆立当场的阿石,转身回到房间,关上了门。
走廊里,人群望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呆跪在地、仿佛被点化了一般的阿石,议论声如同煮沸的水。
“高人…真是高人啊!”
“一指头点死裘霸,一指头又…又给阿石小子治病了?”
“老铁头那石头…看着就烫手!高人就这么收了?”
“阿石这小子…造化啊!”
柳掌柜眼神闪烁,看着紧闭的房门,又看看阿石,脸上堆起笑容,亲自去扶阿石:“小子!傻愣着干什么!恩公这是点化你呢!快起来!以后在醉风楼,柳叔管你饭!”
阿石被柳掌柜搀扶起来,依旧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他低头看看怀里的赤精铁,又看看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火焰般的光芒。恩公没有收他的铁,却给了他更珍贵的东西!一个…变强的机会?一个…追随的方向?
他用力抱紧了怀里的赤精铁,仿佛抱住了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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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楚尘将镇民送来的食物药材简单归置。麦饼和酱肉的温热气息,草药的清香,暂时驱散了房间里的清冷。他将那块火髓石放在桌上。暗红的石头在晨光下毫不起眼,但靠近时,空气都因那内蕴的恐怖高温而微微扭曲。
楚尘伸出左手,再次覆盖在火髓石粗糙灼热的表面。这一次,他没有压制。左臂深处那沉凝的混沌骨力如同被彻底唤醒的凶兽,贪婪地咆哮起来!皮肤下的暗灰纹路骤然亮起赤红的光芒!一股沛然莫御的吸力自掌心爆发!
嗡!
火髓石猛地一震!核心处那些如同熔融岩浆般的暗金光点疯狂流转起来!一股精纯、灼热、仿佛能焚灭万物的恐怖火元之力,如同决堤的岩浆洪流,顺着手臂的经脉,疯狂涌入楚尘体内!
“哼!”楚尘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股力量远比岩甲暴熊的内丹狂暴精纯百倍!它冲入经脉,如同烧红的铁水,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丹田内的混沌火种受到刺激,猛地膨胀,疯狂旋转,灰蒙真元如同磨盘,狠狠碾向这股外来的狂暴火元!
湮灭!吞噬!转化!
楚尘的身体成了最激烈的战场!他盘膝坐下,心神沉入体内,全力引导着混沌火种和骨力,镇压、炼化这汹涌的火髓元力!皮肤表面,暗红与灰蒙的光芒交替闪烁,汗水刚渗出就被蒸发成白汽!房间内的温度急剧升高!
窗外,青石镇迎来了久违的、没有铁狼帮阴影的清晨。炊烟袅袅,人声渐起。而醉风楼天字丙号房内,一场无声的熔炼正在上演。桌上那块暗红的火髓石,光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青石镇的馈赠,带着人间的烟火与地火的精粹,正化为这具熔炉前进路上,一块无比灼热却也无比珍贵的薪柴。熔炉不熄,劫灰不止。而少年阿石眼中燃起的火苗,或许…也将成为燎原的星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