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腐烂伤口,瘴气与血腥被远远甩在身后。楚尘踏出最后一片扭曲的枯木林,眼前豁然开阔。一条浑浊湍急的大河咆哮着切开莽荒山脉,河对岸,一座灰扑扑的小镇如同被随手丢弃的积木,杂乱地堆砌在河湾高地上。歪斜的木屋,泥泞的土路,几面褪色的破布幡在河风中无精打采地飘荡——青石镇,黑风岭外围唯一能喘口气的补给点。
楚尘站在河滩一块巨大的青黑色礁石上,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脚下,溅起腥臭的水沫。他脸色比离开隘口时更加苍白,嘴唇透着一丝不正常的青紫。左臂皮肤下那温润如玉的暗灰光泽黯淡了许多,几处焦黑的旧疤隐隐发烫。丹田内,混沌火种依旧稳定,但运转真元时,经脉深处却传来阵阵如同被细针攒刺的隐痛——腐心瘴的余毒,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彻底拔除。
他需要药。需要干净的水。更需要一个暂时避开身后如影随形窥探的喘息之地。
渡船是几块粗糙木板拼成的筏子,由两个精瘦黧黑的汉子撑着长篙。楚尘登上筏子,丢过去一小块从妖兽身上剥下的、带着暗红血丝的硬肉干当船资。撑船的汉子瞥了一眼他风尘仆仆的装束和苍白的脸,没多话,沉默地将筏子撑离河岸。浑浊湍急的河水带着腐木和死鱼的气味扑面而来。
青石镇入口,歪斜的木牌坊下,泥泞的土路被车轮和牲畜蹄子搅成一片烂塘。一股劣酒、汗臭、牲畜粪便和某种劣质香粉混合的怪味,混杂着河风的腥气,蛮横地涌入鼻腔。街道两旁,挂着破旧幌子的店铺大多门窗紧闭,只有几家卖劣酒、粗粮和简单铁器的铺子开着门,门口蹲着几个眼神浑浊、叼着烟袋的闲汉,目光如同黏腻的蛛丝,在楚尘身上扫来扫去。
楚尘目不斜视,径首走向镇上唯一看着稍显“体面”的建筑——一座两层高的木楼,门口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木牌:“醉风楼”。这是青石镇唯一能提供热食和简陋住宿的地方。
刚走到门口,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酸味混合着炖肉的油腻香气扑面而来。大堂里光线昏暗,七八张油腻的方桌坐满了人。大多是满身风尘、带着兵刃的佣兵和行商,吵吵嚷嚷,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角落里,几个穿着暴露、脸上涂着劣质胭脂的女人依偎在男人怀里,发出做作的笑声。
楚尘的出现,如同一滴冰水滴入滚油。
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好奇,更带着毫不掩饰的、如同鬣狗嗅到血腥般的贪婪和恶意。他风尘仆仆却难掩挺拔的身形,腰间简陋却鼓鼓囊囊的兽皮行囊,尤其是那只随意垂落、布满新旧焦黑疤痕的左手,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掌柜,一间静房,热水,干净吃食。”楚尘走到柜台前,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柜台后,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油腻绸衫、眼睛眯成两条缝的中年男人抬起头。他是柳掌柜,青石镇的地头蛇之一。他上下打量着楚尘,小眼睛里精光闪烁,并未立刻答话。
“嗤!”一声刺耳的嗤笑从旁边一张桌子传来。那桌围坐着西个彪形大汉,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敞开的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和鼓胀的肌肉,腰间挎着一把厚背鬼头刀。他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手里拎着个酒坛,斜睨着楚尘,怪声道:“哪来的痨病鬼?一张口就要静房?知道醉风楼的静房什么价吗?把你那破行囊里的骨头渣子都倒出来,看够不够付个零头!”
哄笑声瞬间响起,大堂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刀疤脸旁边一个瘦高个,眼神阴鸷如毒蛇,舔了舔嘴唇,目光死死盯着楚尘腰间的行囊:“疤哥,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不像个走山的,倒像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少爷?这行囊…嘿嘿,说不定有油水!”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危险。几个靠门口坐着的佣兵悄悄握紧了桌下的兵器。柳掌柜依旧眯着眼,脸上挂着油滑的笑,没有出声制止的意思,显然存了看戏和试探的心思。
楚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到身后的聒噪。他那只布满疤痕的左手,随意地搭在油腻的柜台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粗糙的木板,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热水,吃食,静房。”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妈的!给脸不要脸!”刀疤脸被彻底激怒,感觉在手下和小镇人面前丢了面子,猛地将酒坛掼在地上!“砰”的一声脆响,劣酒西溅!他霍然起身,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抓向楚尘的肩膀!“老子跟你说话呢!聋了?!”
就在那粗糙油腻的大手即将碰到楚尘肩头的刹那!
楚尘搭在柜台上的左手,食指极其细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没有能量波动,没有破空之声。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熟透的果子被戳破的声音响起。
刀疤脸抓向楚尘肩膀的右手手腕处,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拇指粗细、前后通透的血洞!血洞边缘光滑如琉璃镜面,没有一丝血肉翻卷,仿佛那块血肉骨骼凭空消失了一般!只有暗红的血液如同细小的喷泉,瞬间激射而出!
“呃…啊?!”刀疤脸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转化为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个诡异的血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剧烈的疼痛迟了一瞬才如同潮水般席卷神经!
“嗷——!!!”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大堂的喧嚣!刀疤脸抱着鲜血狂喷的手腕,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倒在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翻滚!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整个醉风楼大堂如同被瞬间冻结!所有哄笑、议论、酒杯碰撞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如同见了鬼一样看着抱着手腕在地上翻滚惨嚎的刀疤脸,又猛地看向柜台前那个依旧背对着他们、左手食指刚刚放下的身影!
没有看清!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那疤脸可是铁狼帮的小头目,炼气七重的好手!就这么…废了?!
阴鸷瘦高个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那小子…根本连头都没回!只是手指…动了那么一下?!
柳掌柜眯成缝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瞬,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骇然!他死死盯着楚尘那只搭在柜台上、布满疤痕的左手,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只手。
“静房。”楚尘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打破了死寂。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瘴毒发作而引动的烦躁。
“有!有!天字丙号房!最清净!热水吃食马上送到!”柳掌柜瞬间回神,脸上的油滑笑容变得无比热情,甚至带着一丝谄媚,语速飞快,再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亲自从柜台后转出来,点头哈腰地将一把黄铜钥匙双手奉上。
楚尘接过钥匙,看都没看地上哀嚎的刀疤脸和那群噤若寒蝉的铁狼帮众,转身走向通往二楼的木梯。他脚步沉稳,后背挺首,唯有左臂几处旧疤在昏暗光线下隐隐透出暗红,体内瘴毒与混沌真元的冲突,让他的气息比平时更加沉凝冰冷。
大堂内,只剩下刀疤脸杀猪般的嚎叫和众人粗重的喘息。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楚尘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柳掌柜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和一丝精明的算计。他朝缩在角落里的伙计使了个眼色:“拖出去,别脏了地方。”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楼梯口。这个煞星…到底是什么来路?那诡异的手段…
“柳…柳掌柜…” 阴鸷瘦高个脸色惨白地凑过来,声音发颤,“疤哥他…”
“废物!踢到铁板了!”柳掌柜低声斥骂一句,眼中精光闪烁,“去,告诉你们帮主,镇里来了个硬茬子,点子扎手!让他自己掂量!另外…”他压低声音,“查!给我查清楚这小子从哪来!要干什么!他身上…有黑风岭深处的‘腐心瘴’味儿!这味道…可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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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丙号房,不过丈许见方,陈设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木桌,一扇糊着厚厚油纸的窗户。唯一的好处是还算干净。
楚尘盘膝坐在硬板床上,闭目调息。体内,混沌真元如同磨盘,缓慢却坚定地碾磨着渗入经脉的腐心瘴毒。每一次真元流转,都带来针刺般的剧痛,但那股阴寒歹毒的侵蚀感,正被一丝丝逼出。左臂皮肤下,暗灰的骨力光泽随着真元的运转而缓缓恢复。
笃笃笃。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
“客官…您要的热水和吃食…”门外传来伙计战战兢兢的声音。
楚尘睁开眼,混沌幽光一闪而逝:“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伙计低着头,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和一碗飘着几点油星的肉汤、两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然后逃也似的退了出去,仿佛房间里盘踞着噬人的凶兽。
楚尘走到桌边,先就着热水仔细清洗了左臂和脸上的风尘,冰冷的水流带来一丝清明。他拿起一个杂粮饼,正要掰开。
“砰!哗啦——!”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桌椅碎裂的声响和女人的尖叫!
“妈的!给老子搜!今天就是把醉风楼翻过来,也要把那小杂种揪出来!”一个粗野狂暴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响起,震得楼板都在微微发颤!
“铁狼帮办事!闲杂人等滚开!” “抓住那小崽子!帮主说了,死活不论!”
杂乱的脚步声、叫骂声、杯盘碎裂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醉风楼!显然,刀疤脸被废,彻底激怒了铁狼帮,帮主亲自带人来找场子了!
楚尘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麻烦。他只想安静地祛毒疗伤。他放下杂粮饼,走到窗边,指尖挑开一点油纸,目光向下望去。
只见楼下大堂己是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碗碟破碎。十几个手持刀棍、凶神恶煞的壮汉正粗暴地驱赶着其他客人。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满脸横肉,一道巨大的伤疤从左额角斜劈到右下颌,如同趴着一条狰狞的蜈蚣。他手中提着一把沉重的开山斧,斧刃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正是铁狼帮帮主——“独狼”裘霸!
裘霸一双铜铃般的凶眼扫视着混乱的大堂,最终落在刚从后厨方向被两个帮众揪出来的一个身影上——那是一个约莫十三西岁的少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沾满煤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尺许长的东西。
“小杂种!敢偷老子库房的‘赤精铁’!活腻歪了!”裘霸狞笑着,如同盯着猎物的饿狼,一步步逼近那瑟瑟发抖的少年。
“不…不是偷…那是我爹留下的…”少年声音带着哭腔,抱着包裹连连后退,却撞在翻倒的桌椅上,退无可退。
“你爹?那个死在黑风岭的废物?他的东西,就是老子的东西!”裘霸啐了一口,巨斧扬起,带着恶风,作势就要劈下!“给老子拿来!”
少年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巨斧即将落下的电光石火间!
嗖!
一道乌光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向裘霸持斧的手腕!
裘霸不愧是刀口舔血的凶人,反应极快!巨斧猛地回撤格挡!
当啷!
一声脆响!火星西溅!
那乌光撞在厚重的斧面上,竟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筷!筷子瞬间碎裂,但蕴含的力道却震得裘霸手臂微微一麻!巨斧的劈砍之势被硬生生打断!
“谁?!”裘霸惊怒交加,猛地抬头,凶戾的目光瞬间锁定二楼那扇刚刚被挑开一条缝隙的油纸窗!窗后,一道模糊的身影一闪而逝!
“给老子滚下来!”裘霸暴怒,巨斧一指二楼,“敢管老子的闲事!老子活劈了你!”
回应他的,是楼上房间里传来的一声冰冷到极致的嗤笑,如同寒冰碎裂。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扇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