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意识如同沉船,从无边的黑暗与剧痛之海中艰难地浮出水面。楚尘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细微的掀动都牵扯着遍布全身、深入骨髓的撕裂感。他尝试着凝聚视线,破庙那熟悉的、布满蛛网与裂痕的穹顶,在模糊的视野中逐渐清晰。不再是冰冷湿滑的岩石,身下是干燥、带着阳光气息的干草堆,柔软的触感传递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薄暖意。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淡淡的草药清香,是冰心叶的清冽与紫云草微苦的混合,顽强地驱散着血腥与泥土的浊气。这味道…是叶灵儿。
他极其缓慢地、如同锈蚀的机括般转动僵硬的脖颈,每一次骨节的摩擦都带来细密的刺痛。视线艰难地挪向破庙的角落。
那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石基旁,似乎睡着了。是叶灵儿。她侧身卧着,小小的身体在睡梦中偶尔会因寒冷或惊悸而细微地颤抖一下。那张总是带着阳光般温暖笑靥的小脸,此刻布满了交错干涸的泪痕,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紧蹙着,眼睑下是浓重的青影。她原本干净整洁的粗布衣裙,此刻沾满了泥泞的污点,袖口和裤脚被山林的荆棘划开了数道口子,露出里面被刮破的皮肤,有几处还渗着淡淡的血丝。她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药篓,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
楚尘的目光落在自己身边。靠近早己熄灭、只剩灰白余烬的火堆旁,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碗底残留着一些紫黑色、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糊状物——是紫云草混合了其他止血草药的药泥。旁边,还散落着几片被揉碎、失去了大部分水分的冰心叶残片。在他被厚厚包裹、用某种柔软树叶和撕下的布条仔细捆扎的左臂上,丝丝缕缕冰心叶特有的清凉感正顽强地对抗着伤口深处火辣辣的灼痛和麻木。
是她…用自己采来的草药,笨拙却竭尽全力地处理了自己这身狰狞的伤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楚尘的喉头,堵得他几乎窒息。是感激?是愧疚?是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惨状被她尽收眼底的刺痛?还是更深沉的、无力保护反而连累她的自责?复杂的情绪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冰冷的心上,比身体的伤痛更加难以忍受。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这微小的动静,却惊动了角落里的女孩。
叶灵儿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猛地睁开眼!那双总是盛满清澈溪水般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未褪的惊恐和浓浓的疲惫。当她的视线对上楚尘睁开的双眼时,那眼底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楚尘哥哥!你醒了!”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到楚尘身边,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难以抑制的激动,“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她的小手本能地想碰碰他,却在看到他全身包裹的布条、尤其是那条恐怖、被厚厚裹住的左臂时,猛地缩了回来,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楚尘看着她布满血丝、写满后怕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身上狼狈的划痕,喉咙里堵着的那块烙铁仿佛更烫了。他艰难地嚅动干裂的嘴唇,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水…”
“水?哦!水!有!有!”叶灵儿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转身去翻自己的药篓。篓子里除了草药,还有一个用大树叶卷成的水囊。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水囊,凑到楚尘唇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慢点喝,楚尘哥哥,慢点…”
清凉的、带着树叶清香的溪水滋润了干涸灼痛的喉咙,如同甘霖洒在龟裂的土地。楚尘贪婪地汲取着,水流滑过食道,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感。喝了几口,他微微偏头示意够了。
叶灵儿放下水囊,看着楚尘依旧苍白如纸、布满血污和擦伤的脸,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看着他那条被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散发着不祥高温的左臂,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滚落。
“怎么会这样啊,楚尘哥哥…”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哽咽,“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那条蛇…那么大…那么多血…你…你怎么敢一个人进那么深的山里去啊!”她想起山坡上那恐怖的蛇血痕迹和被碾压出的狼藉,想起楚尘当时如同破碎玩偶般蜷缩在地的模样,身体又忍不住颤抖起来。
“我…没事。”楚尘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却依旧沙哑虚弱,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没事?!”叶灵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痛和一股压抑己久的愤怒,“这还叫没事吗?!”她指着楚尘被裹住的左臂,眼泪掉得更凶,“你的手…你的手伤得那么重!骨头…骨头都露出来了!还有你的后背,那三个黑乎乎的印子一首在发烫!还有你吐了那么多血!这叫没事吗?楚尘哥哥!你到底要怎样才算有事啊?!”
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痕,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担忧,还有一丝被深深隐瞒和独自承担恐惧的委屈。“你知不知道我找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以为你…”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咬着下唇,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着几乎崩溃的哭泣。
破庙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女孩压抑的啜泣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敲打着楚尘的耳膜,也敲打着他坚硬如铁的心防。
楚尘沉默着。他能说什么?告诉她自己在修炼一种逆天而行的邪功?告诉她那株差点让他爆体而亡的地脉灵芝?还是告诉她岩石缝隙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古老气息?这些只会让她更加恐惧,更加担忧。她是这片山林里最纯净的溪流,不该被卷入他这充满血腥与未知的泥潭。
“采药…不小心…”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试图轻描淡写,声音却干涩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采药?”叶灵儿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质问,“楚尘哥哥!你骗我!我从小在山里采药长大,什么样的药要跑到那种连老猎户都不敢轻易踏足的阴坡去采?什么样的药值得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她看着楚尘沉默而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决绝,心头涌起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
她猛地扑上前,双手紧紧抓住楚尘右臂还算完好的衣袖,仿佛怕他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她仰着小脸,泪水涟涟,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楚尘哥哥,我们…我们不练了好不好?不去想那些修炼的事情了!我…我认识一个住在山脚下的老医师,他心肠很好的!我去求他,求他收留我们!我们给他打杂,劈柴,挑水,采药…总能活下去的!真的!我们不去冒险了好不好?我…我好怕…我怕下一次…下一次找到你的时候…”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死死抓着他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女孩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楚尘冰冷的手臂上,那份毫无保留的担忧和恐惧,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早己冰冷坚硬的心。活下去?像蝼蚁一样苟且偷生?忘记楚霸天的阴毒?忘记祠堂悬下的玄铁戒尺?忘记被生生抽离天赋、沦为废人的屈辱?忘记后背那三枚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汲取他生机的九幽玄冥针?
不!绝不!
那刻骨的恨意与不甘,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在残破的躯壳深处轰然翻腾!丹田之上,九道冰冷的黑气锁链仿佛感应到这股不屈的意志,骤然收紧,传来一阵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后背命门处,三枚无形的毒针如同被激怒,散发出更加刺骨的阴寒!
“呃…”楚尘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了一下。
“楚尘哥哥!你怎么了?!”叶灵儿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自己抓痛了他,慌忙松开手,小脸煞白。
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翻腾的恨火,也让他沸腾的思绪瞬间冷却下来。他看着叶灵儿惊恐无措的小脸,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担忧,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还能轻微动弹的右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器。他没有去擦自己的冷汗,而是用那沾满泥污和干涸血渍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拂去了叶灵儿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指尖传来的温热湿意,和他身体的冰冷形成刺骨的对比。
“灵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经历过生死、审视过深渊后的决绝,“…有些事,不是不去想…就能过去的。”
他的目光越过叶灵儿单薄的肩膀,投向破庙那扇歪斜的庙门。门外,山林在暮色西合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危险从未远离,无论是山林中的毒蚺,还是炎风城里的楚霸天,亦或是体内那随时可能崩毁的残躯和冲突的能量。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叶灵儿满是泪痕、充满不解和恐惧的小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瞳深处,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沉静如深潭、却又燃烧着不灭星火的意志。
“…有些路,必须走。”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些代价,必要付。”
叶灵儿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那同样深不见底的决绝交织在一起的光芒。那光芒如此陌生,如此沉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想再哀求,想再劝阻,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读懂了那眼神。
那不是少年人的意气用事,那是被命运逼到悬崖边、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后,唯一能选择的、向死而生的决绝。那眼神告诉她,她的眼泪,她的恐惧,她的哀求…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破庙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干草堆里偶尔传来的、楚尘压抑不住的、因剧痛而紊乱的呼吸声,以及火堆余烬彻底冷却时发出的最后一声细微的“噼啪”声。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的天光,浓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入破庙的每一个角落,将两人沉默的身影彻底淹没。
叶灵儿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用袖子狠狠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然后起身,默默地走向那堆冰冷的灰烬。她蹲下身,从角落抱来一些昨夜楚尘收集的、相对干燥的枯枝,小心地架在余烬上。然后,她拿出火石,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敲击着。
咔哒…咔哒…
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她专注而倔强的侧脸,和她那依旧红肿、却不再流泪的眼睛。
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艰难地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枯枝,发出细微的“哔啵”声。温暖而跳跃的火光,渐渐驱散了两人周围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也照亮了楚尘苍白脸上那沉静如渊、却又仿佛有星火在燃烧的眼眸。
叶灵儿没有看楚尘,只是专注地盯着那簇小小的、新生的火焰,用一根细枝小心地拨弄着,让火苗更旺一些。火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映出一片沉默的、却不再是无助的坚定。
她没有再劝。
她只是默默地,点燃了这堆无声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