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雨后的湿冷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味和淡淡的血腥，沉甸甸地压在空气中。几缕迟来的阳光，如同吝啬的金线，艰难地穿透屋顶巨大的破洞和残破的窗棂，在布满灰尘和水渍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却驱不散角落阴影里浓重的阴寒。
楚尘蜷缩在神像基座与冰冷石壁的夹角里，姿势与昨夜少女离去时别无二致，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化石。湿透的破烂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皮肤泛着一种病态的、死寂的青灰色。散乱的乌发黏在额角和脸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毫无血色的唇角和紧紧闭合的眼睑。后背命门处，那三个被黑红符文覆盖的伤口，在微弱的光线下更显狰狞，如同通往深渊的裂口，持续散发着吞噬生机的寒意。
但，终究有些东西不同了。
他干裂的嘴唇不再渗血，凝结着暗红的血痂。紧蹙的眉宇间，那凝结成冰的痛苦似乎融化了一丝，虽然依旧深刻，却不再是完全的死寂。最明显的变化，是他紧贴胸口的双手——不再死死攥着破烂的衣襟，而是微微松开了些，以一种近乎守护的姿态，虚拢在心口的位置。那里，是娘亲的布片和《混沌筑基图》残卷所在，也是昨夜那碗温热草药汤流入的地方。
死寂的冰层下，一丝微弱的生机，如同冻土深处悄然萌发的草芽，正极其艰难地…挣扎着。
意识在无边的冰冷和剧痛的余波中沉浮。破碎的噩梦依旧如影随形——祠堂的冰冷、玄铁戒尺的阴影、毒针刺入命门的撕裂感、被拖出家门的绝望…但这些画面，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跗骨之蛆将他彻底吞噬。每一次沉沦的边界，总有一股清凉、微苦的气息悄然浮现，带着雨后草木的芬芳，如同温柔的溪流，轻轻拂过灼痛的识海，带来一丝短暂的抚慰。
那是…草药的味道…
是…那个声音清亮、带着担忧的…采药少女？
模糊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昏沉中那小心翼翼靠近的身影，昏黄灯光下那双盛满担忧的清澈眼眸，还有…那碗温热苦涩、却如同琼浆玉液般滋润了他干涸喉咙和冰冷躯体的药汤。
是她…救了我？
为什么？
巨大的疑惑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楚尘死寂的心湖中泛起微澜。被家族抛弃、被世人唾弃、如同垃圾般丢在这荒山野岭等死的他，竟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伸出了援手？
是怜悯？是好奇？还是…另有所图？
被背叛的痛楚和五年神童生涯见惯的世态炎凉，让他本能地筑起一道冰冷的堤防。但身体深处那丝被草药唤醒的微弱暖意，和昨夜少女眼中那毫无杂质的担忧，却又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圈矛盾的涟漪。
就在这意识混沌、心绪纷杂之际——
吱呀。
破庙那扇歪斜的门扉，被一只纤细的手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雨后山林特有的清新湿气和淡淡的草木芬芳，如同林间悄然绽放的幽兰，无声地侧身闪了进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只是今日似乎特意换过，干净整洁了许多。背上背着那个半人高的藤条药篓，篓口依旧盖着防水的油布。手中，则多了一个用干净粗布包裹着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裹。
是那个采药少女！叶灵儿！
楚尘蜷缩在阴影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涣散的瞳孔在眼皮下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压制下去，恢复了死水般的沉寂。他屏住呼吸，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如同受伤的幼兽，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阴影，只留下一道警惕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门口的身影。昨夜那碗药汤的恩情是一回事，但此刻清醒（相对而言）的他，绝不容许自己再轻易暴露脆弱。
叶灵儿显然没发现楚尘细微的变化。她反手轻轻掩好庙门，隔绝了外面的凉风。清澈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了神像基座后的角落。当看到那个蜷缩的身影依旧在原处，她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秀气的眉头又微微蹙起，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她放轻脚步，如同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慢慢走到楚尘近前，蹲下身。昏暗中，她仔细打量着楚尘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嘴唇的血痂似乎比昨夜好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了些许？
“你…感觉好点了吗？”叶灵儿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对着刚破壳的雏鸟，“昨天那碗药，有没有舒服些？”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背上的药篓轻轻放下，又将手中那个粗布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相对干净的地面上，解开。
包裹里，赫然是几个用新鲜油纸仔细包好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粗粮窝窝头！虽然粗糙，但散发出的粮食特有的麦香，瞬间冲淡了庙内的阴冷和血腥气，勾起人最原始的食欲。旁边，还有一小捆用草茎仔细捆扎好的翠绿草药，叶片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散发着熟悉的清凉微苦气息——正是昨夜熬煮汤药的主料。
楚尘的胃袋，在闻到食物香气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剧烈的、近乎痉挛的鸣叫！巨大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凶兽，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意志！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身体却因为这巨大的生理反应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细微的颤抖没有逃过叶灵儿的眼睛。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心疼，连忙拿起一个油纸包着的窝窝头，小心地递到楚尘蜷缩的身体旁边，声音更加轻柔：“饿坏了吧？快吃点东西！这是刚蒸好的，还热乎着。我…我家里也没什么精细粮食，你别嫌弃…”她顿了顿，看着楚尘紧闭的双眼和毫无反应的样子，又补充道，“你放心，没毒的…我…我叫叶灵儿，是山下青石村的人，就在山那边…我爹是村里唯一的采药人，我常在这片山里采药的…”她笨拙地解释着自己的来历，试图打消对方的戒备。
楚尘依旧一动不动，如同沉睡的石头。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紧抿的嘴唇，泄露着他内心的挣扎。食物…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温热！散发着的香气！足以缓解那几乎要将他胃袋烧穿的饥饿！但…能信吗？
叶灵儿见他毫无反应，眼中担忧更甚。她想了想，放下窝窝头，拿起那捆新鲜的草药，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你背后的伤…太吓人了！那黑色的印记，我从来没见过！看着就邪门得很！光喝汤药怕是不够，得想法子敷药才行！这‘紫云草’捣碎了外敷，消炎止血是最好的！还有这‘清心兰’，能镇痛安神…”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草药的功效，语气里充满了认真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关切。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楚尘的冷漠，自顾自地开始处理草药，从药篓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石臼，将几片翠绿的紫云草叶子小心地摘下来，放入臼中，又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地捣了起来。
笃…笃…笃…
石杵敲击石臼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在寂静的破庙里回荡。这单调的声音，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楚尘紧闭的眼皮下，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能清晰地“听”到石杵捣碎草叶纤维的声音，能“闻”到紫云草被捣碎后散发出的、更加浓郁的清凉苦涩药香。这声音，这气味，混合着少女絮絮叨叨、带着乡音却无比真诚的话语，像一股温热的暖流，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渗透着他内心那层坚冰筑成的堤防。
被家族抛弃的冰冷…被废黜灵脉的绝望…被丢在荒野等死的屈辱…
这些刻骨的伤痛，在这单调的捣药声和少女毫无保留的关切面前，似乎…不再那么绝对，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在心口那块布片的位置悄然升起，混合着草药的清凉，缓缓流淌。
“喂…”叶灵儿捣好了药，翠绿的草泥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她端着小小的石臼，再次靠近楚尘，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你…你翻个身好不好？就一下下…我帮你把药敷上…不然伤口会烂掉的…”她看着楚尘后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眼中满是心疼和不忍。
楚尘的身体依旧僵硬，没有任何回应。但这一次，那层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叶灵儿等了片刻，见他依旧不动，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奈和更深的担忧。她不再强求，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石臼放在楚尘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将那几个温热的窝窝头往前推了推。
“药捣好了，放在这儿了…窝窝头也在这儿…你…你要是能动弹了，就自己敷药，吃点东西…”她站起身，拍了拍沾上草屑的裙摆，背起药篓，“我得回去了…晚了阿爹该担心了…我…我明天采药，再来看你！”她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清澈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牵挂，转身拿起靠在门边的青竹油纸伞，推开破庙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渐歇的雨幕和暮色之中。
笃笃的捣药声消失了。
少女清脆的声音消失了。
破庙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那几缕夕阳的余晖，如同最后的怜悯，静静洒在角落。
许久。
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动了一下。
一只沾满泥污、骨节分明、却异常冰冷的小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破烂的衣袖中伸出。
指尖，先是迟疑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个还带着微弱余温的油纸包。
温热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传遍全身。
巨大的饥饿感再次汹涌而来，冲垮了最后一丝犹豫！
楚尘猛地抓过一个窝窝头，甚至来不及剥开油纸，就狠狠地、近乎贪婪地塞向自己干裂出血的嘴唇！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温热的食物填满了空虚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痉挛的满足感！他狼吞虎咽，如同饿极了的野兽，被食物噎得剧烈咳嗽，却依旧疯狂地往嘴里塞着。
首到两个窝窝头下肚，那几乎烧穿五脏六腑的饥饿感才稍稍缓解。他喘息着，目光落在了身旁那个小小的石臼上。里面，翠绿色的紫云草泥散发着清凉的香气。
他沉默着，喘息渐渐平复。冰冷戒备的眼神，在昏暗中闪烁不定，最终，缓缓投向了少女离去的方向。
破庙外，暮色西合，山林寂静。
破庙内，少年蜷缩在阴影里，身边放着温热的食物和清香的草药。
心口那块布片，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温热。而在他丹田那片死寂的冰封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悸动，似乎也…强盛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