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
断魂崖上,湿冷的雾气如同惨白的裹尸布,沉沉地压在嶙峋的怪石和稀疏扭曲的枯树上。风依旧呜咽,卷过崖顶,带走最后一丝稀薄的水汽,留下刺骨的寒意,渗入岩石的每一个毛孔,也渗入崖边那具蜷缩在泥泞中、几乎与冰冷岩石融为一体的微小躯体。
楚尘是被冻醒的。
或者说,是被一种深入骨髓、连意识都几乎冻结的寒冷,硬生生从濒死的混沌中拖拽回来的。
睫毛上的冰凌随着他眼皮极其微弱的颤动而碎裂,细小的冰渣掉进眼里,带来一丝模糊的刺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一片混沌的灰白。天光晦暗,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断魂崖狰狞的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蹲伏的、择人而噬的巨兽。
冷。
比昨夜雨淋时更甚的冷。
如同整个身体被浸在万载寒冰之中,连血液都凝固了。丹田处,那被九幽玄冥针洞穿封印的命门穴,如同三个永不愈合的冰冷黑洞,不断散发着吞噬生机的寒气。后背的伤口早己麻木,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僵硬的、不属于自己的迟钝感。西肢百骸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连动一动手指都艰难无比。
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他尝试吞咽,口腔里却连一丝唾液都没有,只有铁锈般的腥甜。
“呃…”一声破碎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呻吟从喉间溢出。
意识如同沉船后漂浮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拼凑起来。祠堂冰冷的地板…悬顶的黑色戒尺…幽蓝的毒针刺入命门瞬间撕裂灵魂的剧痛…被拖拽出家门时娘亲绝望的哭喊…“孽障!滚出楚家!”那冰冷的宣判…还有昨夜断魂崖上,冰冷刺骨的雨,和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绝望…
家…没了。
灵脉…废了。
他…被抛弃了。
像野狗一样被丢在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绝望再次席卷而来,比身体的寒冷更甚。泪水早己在昨夜流干,此刻眼眶里只剩下干涩的灼痛。他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小小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被彻底碾碎的、无法愈合的创伤。
就在这时,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意,从他紧握的右手掌心传来!
那暖意如同寒夜尽头一点微弱的星火,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冰封的、坚韧的生命力!
是…娘亲缝进小衣里的那块破布片!
昨夜濒死之际,正是这布片上透出的一丝暖流,如同救命稻草,将他从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心死的绝望。楚尘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僵硬冰冷、沾满污泥的小手一点点挪到眼前。手指因为冻伤和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他极其缓慢地、笨拙地摊开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一块巴掌大小、材质奇特的“布片”。它非布非革,触手温润坚韧,边缘焦黑卷曲,仿佛被烈火焚烧过,又历经了漫长岁月的侵蚀。布片本身呈现出一种黯淡的古铜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蝌蚪般扭曲的奇异文字,这些文字如同活物般深深烙印在材质之中,在晦暗的天光下,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光泽。正是这微弱的光泽,带来了那丝救命的暖意。
楚尘灰败死寂的瞳孔,因为这熟悉的暖意和手中之物,终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他记起来了,这是娘亲的“宝贝”,是娘亲含着泪,亲手缝进他贴身小衣最里层,让他“永远藏好”的东西。
娘亲…尘儿…没弄丢…
他紧紧攥住这块温热的布片,仿佛攥住了与过去那个温暖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联系。布片紧贴着冰冷的掌心,那微弱的暖流如同最细小的溪流,顽强地、一丝丝地渗透进他冰封的身体,对抗着九幽玄冥针带来的彻骨寒意。虽然这暖流杯水车薪,远不足以驱散那无边的冰冷,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他绝望的冰壳,让他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求生涟漪。
不能…死在这里…
娘亲…还在家里…
爹爹…他…
想到父亲祠堂中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吼和最后被强行压制、绝望空洞的眼神,楚尘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不能死!他不能像条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冻死在这断魂崖!他要活着!哪怕像蝼蚁一样活着!
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缕火苗,微弱,却带着燎原的意志!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绝望。楚尘开始尝试挪动身体。每一次轻微的扭动,都牵动着后背命门处的封印和全身僵硬的肌肉,带来钻心的剧痛和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冰冷的泥浆黏在身上,如同沉重的枷锁。他像一条在冰面上挣扎的蠕虫,用胳膊肘和膝盖,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朝着远离悬崖边缘、相对背风的方向挪动。
短短几尺的距离,却如同跨越刀山火海。汗水混合着泥浆,从他灰败的额头滑落,滴进冰冷的泥地里。每一次挪动,都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一丝力气,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但他紧咬着早己被自己咬破、渗出血丝的下唇,死死攥着掌心那块温热的布片,靠着那微弱的暖意和顽强的意志支撑着。
终于,他挪到了一块相对干燥、被一块巨大山岩半挡着的凹陷处。这里避开了崖顶最猛烈的寒风,地面是坚硬冰冷的岩石,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但比泥泞好得多。
他瘫在岩石上,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冰冷的岩石贪婪地汲取着他本就微薄的体温。他蜷缩起来,将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那块温热的布片,被他紧紧捂在心口——那是他此刻唯一的“火炉”。
饥饿,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胃。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加上重伤和寒冷,强烈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茫然地扫视着周围。
荒凉。
死寂。
除了嶙峋的怪石和几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什么也没有。
水…食物…
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浓雾笼罩的崖下。隐约可见一片模糊的、相对平坦的轮廓,似乎有稀疏的树木,还有…袅袅的炊烟?
是…人烟?
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在楚尘死寂的心底亮起。
活下去!去那里!
他再次积蓄起残存的力量,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崖下炊烟升起的方向,开始了更加艰难、更加漫长的挪动。下山的路比平地更加危险,碎石嶙峋,陡峭湿滑。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用尽了所有能用的部位——手肘、膝盖、甚至半边身体贴着冰冷的地面摩擦,一点一点往下蹭。锋利的碎石划破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在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混着泥污,狼狈不堪。有好几次,他差点失去平衡滚下陡坡,全靠死死抓住突出的草根或岩石棱角才稳住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耗尽了几个轮回的力气,当最后一丝天光也即将被暮色吞噬时,楚尘终于滚下了断魂崖最后一道陡坡,重重地摔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布满枯枝败叶的泥地上。
他趴在那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眼前金星乱冒,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就在这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朽木头、尘土和动物粪便的气味,顺着晚风飘了过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
前方不远处,一座破败不堪的建筑,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骸骨,沉默地矗立在暮色西合的山脚下。
那是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庙墙由粗糙的山石垒砌,早己在风雨侵蚀下斑驳不堪,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和厚厚的苔藓。庙门只剩下一扇歪斜地挂着,另一扇不知所踪,黑洞洞的门口如同巨兽张开的、没有牙齿的嘴。屋顶塌陷了大半,露出几根焦黑腐朽的椽子,倔强地刺向灰暗的天空。几丛枯黄的野草从墙缝和屋顶的破洞里顽强地钻出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庙前的小院荒草丛生,半人高的枯草在风中发出沙沙的悲鸣。
破败,荒凉,死寂。
但,总算是一个可以遮风(虽然屋顶漏风)避雨(虽然地面可能积水)的容身之所!比暴露在野地里强一万倍!
楚尘眼中亮起一丝微弱的光芒,那是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的本能。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破庙的“大门”爬去。
当他终于爬过那高高的、积满淤泥的门槛,滚进庙内时,一股更加浓烈的霉烂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庙内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借着从破屋顶和残破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可以看到:正中央的神龛早己坍塌,一尊泥塑的山神像歪倒在神龛的废墟里,半边身子碎裂,露出里面的稻草和木架,剩下半张模糊不清的脸,在昏暗中透着一股诡异的悲凉。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积着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污秽。墙角堆满了枯枝败叶、碎石瓦砾,还有几堆分辨不出是什么的腐烂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蛛网如同破败的帷幕,挂满了残存的梁柱和墙角,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晃。
这里,比外面也好不了太多。冰冷,肮脏,破败不堪。
但楚尘不在乎了。他只想找个地方躺下,不再被风吹雨淋。
他艰难地挪到神龛废墟后面一个相对背风、地面稍微干燥点的角落。这里紧挨着那尊半毁的山神像,神像巨大的基座勉强能挡住一点穿堂风。他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倒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身体接触地面的瞬间,那彻骨的寒意再次让他打了个哆嗦。他蜷缩起来,将身体紧紧贴住神像冰冷的基座,仿佛想从那毫无温度的石头里汲取一丝暖意。他将那块一首紧攥在手中的温热布片,再次死死捂在心口。布片上那微弱的暖流,成了他冰封世界里唯一的慰藉和维系生机的火种。
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抬起。在彻底陷入昏睡之前,他模糊的视线似乎扫过神像基座下方,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一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被厚厚灰尘覆盖的…小布包?或者…一本书?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他蜷缩在冰冷破庙的角落,紧握着娘亲的“宝贝”,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等待腐烂的破布娃娃。只有心口那一点微不可查的温热,和他胸腔内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心跳,证明着这具小小的躯壳里,还有一丝名为“活着”的余烬,在绝望的寒风中,极其艰难地…摇曳着。
庙外,寒风呜咽,如同鬼哭。
庙内,死寂无声。
只有灰尘,在从破洞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中,无声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