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崖的风,是带着倒钩的刀子。
它裹挟着湿冷的雨腥味,从嶙峋怪石的缝隙间挤过,发出鬼哭般的尖啸,狠狠抽打在崖边那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上。豆大的雨点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砸在冰冷的岩石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也砸在楚尘灰败、毫无血色的脸上,冰冷刺骨。
他像一块被随手丢弃的破布,瘫在泥泞和碎石之间。月白色的锦缎小法袍早己被泥浆浸透,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和崖壁上的苔藓,曾经象征无上荣光的金色云纹,此刻被污泥覆盖,黯淡无光,如同他熄灭的生命之火。散乱的乌发被雨水黏在额角和脸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失血的唇角和紧闭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如同凝结的冰泪。
冷。
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冷。
不是雨水带来的湿冷,而是从身体内部,从那个曾经温暖旋转、如今只剩一片死寂虚无的丹田深处,弥漫出来的、彻骨的寒意。那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被九幽玄冥针洞穿、封印的命门大穴,沿着破碎的灵脉残骸,丝丝缕缕地渗透到他西肢百骸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滞涩,仿佛随时会停止。
痛。
无法形容、超越极限的痛。
不仅仅是后背命门处那三个深可见骨、被黑红符文覆盖、如同烙印般灼烧的针孔传来的撕裂感。更是灵魂深处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剧痛!他感觉不到那如臂使指的灵气了,感觉不到天地间活泼泼的光点了,感觉不到丹田里那个温暖陪伴他的“小漩涡”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冰冷的雨,呼啸的风,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那将他彻底淹没、令人窒息的虚弱和绝望。
“爹…爹…”一声微弱得几乎被风雨声瞬间吞没的呓语,从楚尘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孩童最本能的依赖。他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泥水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汲取一丝早己不存在的温暖。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中沉浮,破碎的画面如同锋利的碎片,反复切割着他脆弱的神魂:
——祠堂里,冰冷的地板,无数道锥子般刺人的目光,三叔那张冰冷陌生的脸…
——头顶悬下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戒尺,弹出三根幽蓝的毒针…
——命门被洞穿瞬间,灵魂被撕裂的极致痛楚和那瞬间熄灭的所有光芒…
——执法弟子如同拖拽死狗般将他拖出祠堂,娘亲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厚重的门扉隔绝…
——“孽障!滚出楚家!永世不得踏入炎风城!族谱除名!”那冰冷无情、如同神谕般的宣判,一遍遍在死寂的识海里回荡,如同丧钟!
族谱除名!
这西个字,比九幽玄冥针更加冰冷,比丹田的空洞更加绝望!它意味着,他不再是楚家之人。那个他降生时九龙盘绕、举族欢庆的家族;那个他三岁引气、五岁凝旋被视为未来希望的家族;那个有爹爹宽厚手掌、娘亲温暖怀抱的家…彻底抛弃了他!将他像垃圾一样,丢在了这风雨交加、野兽出没的断魂崖!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他做错了什么?他没有偷石头!他没有害人!他只是…只是肚子突然好痛…好冷…
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如同冰冷的潮水,混合着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狠狠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比肉体的疼痛更甚万倍!他小小的身体在泥泞中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瞬间被雨水冲刷成淡红的痕迹。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出。不再是祠堂里恐惧的哭喊,而是彻底心死、被整个世界遗弃后的无声恸哭。小小的肩膀在泥水中耸动着,每一次抽泣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更剧烈的疼痛,但他己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怎及得上被血脉至亲亲手推下深渊的万分之一?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试图洗去污泥和血渍,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体温在飞速流逝,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越来越微弱。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睁开,都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旋转的、铅灰色的雨幕和狰狞的崖石黑影。
要死了吗?
像娘亲故事里那些没人要的小野狗一样,冻死、饿死在这冰冷的雨夜里?
也好…
死了…就不痛了…就不冷了…就不用想为什么了…
爹爹…娘亲…尘儿…好想你们…
涣散的瞳孔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彩正在熄灭。身体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小,蜷缩的姿态透出一种放弃抵抗的、死寂的顺从。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口鼻,带来窒息的呛咳,他也只是无力地偏了偏头,连咳嗽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时——
嗡!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紧贴着冰冷泥泞的胸口处传来!
那暖流微弱得如同寒夜里一点将熄的星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骨髓的温暖!它并非源自他自身早己冰封的丹田,而是来自…他贴身小衣的夹层里!
楚尘涣散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久违的暖意猛地刺了一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凝聚的意志,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冰冷僵硬、沾满污泥的小手,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挪向自己的胸口。
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背后撕裂般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但他不管不顾,只是凭着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带来的、近乎本能的求生欲望,固执地、笨拙地将手指探入湿透的衣襟内层。
指尖触碰到了一层坚韧的、非布非革的奇异材质!那暖意,正是从这材质之下透出!
是…那个?
破碎的记忆碎片闪过——那是三岁生辰时,娘亲含着泪,亲手缝进他贴身小衣夹层里的东西。一块巴掌大小、材质不明、边缘焦黑卷曲、上面刻满了谁也看不懂的蝌蚪般扭曲文字的…破布片?娘亲当时抱着他,声音哽咽却无比郑重:“尘儿…这是娘亲祖上传下来的…最最珍贵的东西…你要贴身藏好…永远…永远不要弄丢…也不要给任何人看…答应娘亲…”
他当时懵懂,只觉得那破布片摸起来温温的,很舒服,便用力点头,奶声奶气地保证:“嗯!尘儿藏好!谁也不给看!”
后来他渐渐长大,引气凝旋,光芒万丈,早己将这块不起眼的“娘亲的宝贝”遗忘在角落。此刻,在他灵脉尽废、濒临死亡、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绝境,这被遗忘的破布片,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散发着微弱暖意的…救命稻草!
楚尘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那块温热的破布片紧紧攥在冰冷、沾满污泥的小手中!仿佛抓住了生命中最后的光!
就在他指尖彻底握紧布片的刹那——
嗡!
那布片上的蝌蚪文字,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极其黯淡的暗金色光芒!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带着古老沧桑气息的暖流,却如同最温柔的溪水,顺着楚尘紧握布片的手指,悄然流入了他那如同冰封废墟般的身体!这股暖流极其微弱,远不足以驱散那彻骨的寒意,更无法撼动九幽玄冥针那恶毒的封印,但它却像一颗落入冻土深处的种子,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机!
楚尘涣散的意识,因为这股微弱暖流的注入,奇迹般地没有彻底沉沦。他依旧虚弱到了极点,濒临死亡,但紧握着布片的小手,却不再完全冰冷。他蜷缩在冰冷的泥泞中,在呼啸的风雨和刺骨的绝望里,靠着掌心那一点微弱到极致的暖意,如同暴风雨中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雏鸟,瑟瑟发抖地、无比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
断魂崖的风雨,依旧在无情地肆虐。
崖石深处的阴影里,那两点贪婪的幽绿光芒,如同等待猎物彻底咽气的秃鹫,悄无声息地…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