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将那只被捏裂的雪茄放在烟灰缸里,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恢复了那种深不可测的沉稳。
“姐夫稍安勿躁。”他先安抚了几乎要跳起来的姐夫,然后目光重新锁定关雎尔。
“关关,有想法,有魄力,是好事。”
“但你要明白,规则之所以是规则,是因为它背后是无数利益交织、力量平衡后形成的稳固结构。”
“撼动它,需要的不仅仅是想法和资源,更需要……时机和难以想象的代价。甚至可能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毁灭性的代价。”
他在警告,但更是在探底。
他想知道,她这份自信到底源于何处,她的底线又在哪里。
关雎尔迎上舅舅的目光,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依旧存在。
她当然听懂了舅舅的警告,但她更听出了那警告之下的一丝松动和好奇。
“舅舅,您说的对,规则是利益和力量的平衡。”
她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冷静,“但当新的力量足以打破旧有的平衡时,规则自然会被重塑。代价?”
她轻轻偏了下头,像是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任何变革都有代价,但重要的是,代价由谁支付,以及结果是否值得。”
她向前走了两步,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桌上光滑的木质表面。
“我不会去做毫无意义的破坏。”
“我的目标不是混乱,而是……建立更符合我意愿的秩序。”
“比如,我觉得某些领域的研发效率太低,因为资金和资源被无效内耗和短视决策所浪费。”
“那么,我注入远超他们想象的资金,设定明确的目标和奖励,吸引最顶尖的人才,绕过那些冗杂的流程,这算不算一种规则重塑?”
“又或者,我觉得某些慈善基金的运作模式陈旧低效,善款无法到达真正需要的人手中。”
“我成立一个新的基金会,用最苛刻的审计、最透明的流程、最高效的数字化手段去运作,迫使其他基金会要么跟进改革,要么被淘汰,这又算不算?”
她的语气始终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商业计划,而非什么惊世骇俗的野心。
她没有首接回答关于“代价”的问题,而是用具体的、近乎“正能量”的例子,巧妙地包装了她的核心意图,用无可匹敌的资本力量,绕过或碾压现有体系,首接达成目的。
李承询沉默了。
他不得不承认,关雎尔的思路清晰得可怕,而且她选择的切入点,至少在表面上,无可指责,甚至堪称“进步”。
但这背后隐藏的掌控欲和对现有秩序的无视,让他这个体系内的人感到一丝寒意。她不是在寻求融入或改良,她是在准备……另起炉灶。
关永明听着这段话内心惊涛骇浪,但还好女儿没说出更多话,稍微松了口气,喃喃道“做慈善搞科研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啊囡囡……”
关雎尔笑了笑,没再继续深入。
她知道,今天透露的这些己经足够让父亲和舅舅消化一段时间了。
她成功地将自己的形象从一个“闯下大祸的孩子”转变为一个“拥有神秘能量和庞大野心、需要被慎重对待的潜在合作或防范对象”。
这就够了。
“爸,舅舅,你们放心,我知道分寸。”她适时地放软了语气,带上一点安抚的意味,“未来做什么,我会仔细规划。”
“但目前,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有能力掌控自己的方向,也有能力保护家里。”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目光轻轻扫过李承询。
李承询心中一动。
保护家里?这是在暗示她这次动谭宗明,也有清除潜在威胁、维护关家,或者说维护他李承询的考量?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丫头的心思和手腕,就更加深沉了。
书房内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但关雎尔播下的种子,己在两位长辈心中种下,只待日后生根发芽,或是长成参天大树,或是孕育出意想不到的果实。
与此同时,王柏川正经历着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那篇网络上的檄文像一颗投入池塘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成毁灭性的巨浪。
他的手机不再是通讯工具,而成了一个刑具,每一次震动都带来新的噩耗。
供应商正式发来了律师函,措辞严厉,要求限期支付货款,否则立即启动法律程序。
办公室的房东打来电话,语气冰冷地通知他,如果下周内无法缴清拖欠的租金和违约金,将立刻换锁并申请强制执行。
最让他崩溃的是,一个之前合作还算愉快的小客户,竟然拿着那篇文章截图来找他,不仅要求终止合作,还以“信誉受损”为由,索要巨额赔偿。
“王总,不是我不讲情面,现在外面都传成这样了,我的下游客户也在问我怎么回事,我很难做啊。”
“你必须给我个说法,不然咱们就只能法庭上见了。”
王柏川听着电话里的声音,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快要凝固。
说法?他还能有什么说法?他现在是百口莫辩的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他试图联系发布文章的论坛和账号,请求删帖,对方要么含糊其辞,要么首接开出天价的“公关费”。
他甚至不知道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是那个收钱不办事的甲方负责人?
还是竞争的对手?或者只是乐于踩落水狗的无聊看客?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淹没他。
他躲在办公室里,不敢开灯,不敢接电话,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却只尝到血腥和绝望的滋味。
他想起自己当初满怀信心来到上海,想着靠努力和诚信打拼出一片天地,想着给樊胜美一个安稳的家。
如今,一切都没了。诚信?
他送了不该送的钱。
努力?在绝对的困境和恶意面前不堪一击。安稳,他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
樊胜美……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点开微信,看着置顶对话框里她最后发来的那条带着哭腔的语音信息,手指颤抖着,却一个字都回复不了。
他能说什么?
说“胜美对不起,我破产了,还成了人人唾弃的骗子,你父亲的救命钱我拿不出来了,你另寻高明吧”?
巨大的羞愧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这个世界的残酷,更恨那个一时糊涂送了“茶水费”的自己。
那笔钱,就像一道诅咒,开启了他通往地狱的大门。
窗外,上海的夜色繁华璀璨,霓虹闪烁,勾勒出一个他曾经无比向往、如今却觉得冰冷陌生的世界。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巨大城市森林里的一只蝼蚁,刚刚试图抬起头,就被无情地踩碾下去,尸骨无存。
手机屏幕又亮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王柏川看着那闪烁的光,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无常,最终,他没有勇气再接起,任由它响到自动挂断。
黑暗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那个依旧喧嚣、却与他无关的世界。
他被彻底困在了风暴中心,进退两难,看不到任何出路。
而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