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筱绡就站在几步开外,水晶吊灯璀璨的光芒瀑布般倾泻而下,给她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晃得人有些眼晕。
她穿着一件极其扎眼的红色皮外套,脸上妆容夸张,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两簇小火苗,正一瞬不瞬地瞪着他。
“你居然在这儿?!”她踩着细高跟“噔噔噔”几步就冲到卡座边,带起一阵香风,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姚斌对面的位置。
把手里的限量款小包“啪”地往桌上一摔,动作大得差点碰翻姚斌的酒杯。
她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身体语言却充满了攻击性,抱着手臂,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抱怨和质问。
“我当你真有什么天大的家里事,结果呢?一个人躲这儿喝闷酒?”
“你知不知道山庄那边多烦人,多憋屈,安迪那副死人脸,樊胜美阴阳怪气,还有那个关雎尔,一声不吭杵在那儿猜不出她的想法!憋死我了!”
“最可气的是那破山庄,什么年代了,空调都舍不得开足!闷得要命!害我妆都要花了!”
她机关枪似的吐出一连串抱怨,每一个音节都透着理所当然的烦躁和对他“临阵脱逃”的不满。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姚斌脸上残留的惊愕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阴霾,也丝毫没去想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喝酒。
在她的剧本里,姚斌此刻的缺席,就是对她最大的不忠和怠慢。
“喂!跟你说话呢!聋了?”曲筱绡见姚斌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不由得更加火大。
她身体前倾,隔着桌子,劈手就去夺姚斌还握在手里的酒杯。
冰凉的玻璃杯被强行夺走,指尖残留的触感让姚斌微微一颤。
水晶灯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曲筱绡身上,那精心烫染过的发丝,每一根都反射着奢华又冰冷的光泽,像一件昂贵却没有温度的工艺品。
这光芒如此刺眼,刺得姚斌眼睛发涩,恍惚间,眼前这张明艳却写满不耐的脸庞,与几个小时前父亲书房里那令人窒息的一幕重叠了。
父亲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猛地将一叠厚厚的文件狠狠摔在厚重的红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纸张纷飞,像被击碎的白鸽翅膀。
“看看!睁大眼睛给我看清楚,这就是你那个宝贝曲筱绡干的好事!”
“她惹出来的麻烦,哪一件不是在背后煽风点火,肆意妄为?”
“你还要为她兜多久,姚家的脸面还要被她拖累多久!”父亲的咆哮声犹在耳畔炸响。
紧接着,是母亲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她仓皇地冲进来,想要阻拦,泪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姚!你消消气!斌斌他只是一时糊涂。”
母亲的手死死抓住父亲的胳膊,又转向他,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恳求“斌斌啊,你就听你爸一句劝吧,算妈求你了,那曲筱绡,她她不是你的良配啊,你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的啊。”
那含泪的,近乎卑微的劝诫,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神经。
家族的压力,父母失望而痛苦的面容,与眼前这张只顾发泄自己情绪,对他内心风暴毫无觉察的脸庞,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讽刺的对比。
那架在他心中摇晃了整晚的天平,底座传来的碎裂声,在这一刻陡然放大,变得无比清晰。
一股混合着巨大疲惫,压抑己久的委屈和某种冰冷的决绝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
他感到喉头一阵剧烈的痉挛,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摩擦过,火辣辣地疼。
“筱绡,”姚斌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干涩得像是从沙漠深处挤出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沉重和艰涩,“我们”
“哎呀,烦死了!别提那些扫兴的!”
曲筱绡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酝酿到一半,几乎耗尽他所有勇气才挤出的话头。
她完全没兴趣听,也根本不在乎他想说什么。
她此刻的注意力,己经被山庄里那个“碍眼”的存在完全占据了。
她端起刚从姚斌手里夺过来的那杯酒,也不嫌弃,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让她舒服地眯了一下眼。
随即身体前倾,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熟悉的带着恶作剧光芒的狡黠,压低了声音,语气是那种惯常的,理所当然的分享和指使。
“哎,对了!正好你在这儿!快,帮我想想!”
她脸上甚至因为想到好玩的点子而浮现出一丝兴奋的红晕,“怎么才能靠近那个关雎尔,她这个人跟闷葫芦一样,完全接近不了。”
“今天在山庄就数她最碍眼,装得跟朵小白花似的,樊胜美那样都一句话不说,气死我了!”
她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计划即将得逞的雀跃,眼神亮晶晶地紧盯着姚斌,脸上是那种惯有的,等待他立刻献上妙计的期待表情。
仿佛谈论关雎尔,是这个夜晚,乃至他姚斌存在的全部意义。
她丝毫没有察觉,就在她兴致勃勃地说出这番话的同时。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水晶灯冰冷光芒的每一次闪烁,正发出最后一声细微却无可挽回的,彻底崩断的脆响。
那根名为“心甘情愿”的弦,断了。
酒吧迷离的光影在姚斌脸上无声地流淌,变幻。
他定定地看着曲筱绡,看着她被精心妆容勾勒得无可挑剔的脸庞,看着她眼中跳跃的,纯粹的,只为他人而生的兴奋光芒。
那光芒如此生动,如此熟悉,曾几何时,也是这份鲜活和任性,让他觉得整个循规蹈矩的世界都生动了起来。
可现在,这份生动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她的声音还在耳边,清脆,带着娇嗔的命令意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怎么靠近关雎尔?怎么跟她或者安迪打好关系。
这些字眼像细小的冰针,一根根扎进他刚刚经历过家族风暴,尚未平复的心湖。
父亲摔在桌上那叠厚厚的,代表着麻烦和耻辱的文件。
母亲含泪的,近乎绝望的哀求,还有那句冰冷的,切断所有退路的最后通牒。
它们不再是模糊的阴影,而是瞬间化作了尖锐的实物,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喉头那股火辣辣的紧窒感再次翻涌上来,比刚才更甚。
他放在桌下的手,在阴影里缓缓地、极其用力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感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他看着她,目光穿透了她此刻兴奋的表象,穿透了那层被水晶灯镀亮的华丽外壳,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某种一首被刻意忽略的冰冷的底色。
她不知道。
她完全不知道。
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此刻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更不知道,她此刻兴致勃勃谈论的话题,落在他耳中。
是多么刺耳,多么……不合时宜。
她还在等待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等待着她最忠诚的“执行者”立刻献上精彩的计策。
姚斌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那沙哑的,被堵在喉咙里的声音几乎要冲破束缚。
但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酒吧浑浊的空气,沉甸甸地灌入肺腑。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
他抬起手,没有去接曲筱绡的话茬,也没有回应她眼中闪烁的期待。
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迟缓的平静。
他的手指越过了曲筱绡放在桌上的,那只属于他的酒杯,冰凉的杯壁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寒芒。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了旁边酒保刚刚无声推过来的,一杯新的,盛满了琥珀色液体的酒杯上。
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冰凉沁骨。
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地倾泻在曲筱绡的发梢,她脸上那点因话题而浮现的兴奋红晕尚未褪去,像精心涂抹的胭脂。
她微微歪着头,眼神里是全然的催促和理所当然的等待,等着姚斌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立刻献上能让她开怀大笑的“绝妙”点子。
姚斌握住了那只崭新的,冰凉的酒杯。
指尖传来的寒意,顺着血液一路蔓延,冻结了喉咙里最后一丝试图发声的冲动。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沉默的阴影,隔绝了对面那道灼灼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