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烛火在赵守义的书房内不安地跳动,将他紧皱的眉头映在墙上,拉扯出长长的影子。
他面前摊开的,是城中最大粮铺“丰年号”的账本。
指尖抚过一行行墨迹,最终停在一个刺眼的数字上。
三十石。
整整三十石粮食的差额。
对于刚刚经历战火,百废待兴的青州城而言,这不仅仅是账目上的一个窟窿,更是足以动摇民心的惊雷。
支出,竟然凭空比收入多出了三十石。
赵守义的眼神沉静如古井,没有丝毫波澜。
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来人。”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名亲信快步而入。
“去请黄掌柜,就说我有些账目要与他核对,让他把近三个月所有的原始票据、入库出库的单子,全部带来。”赵守义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让谢小刀去一趟,给我暗中盯紧丰年号的王掌柜,把他最近跟什么人来往,尤其是跟那些被遣散的乡勇有过什么接触,事无巨细,一一记下。”
亲信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
赵守义缓缓合上账本,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里仿佛蛰伏着无数看不见的鬼蜮魍魉。
他知道,这场风暴的中心,绝不止一个贪婪的掌柜那么简单。
城南,一处破败的院落里,酒气与怨气混杂在一起。
“凭什么!凭什么咱们弟兄们提着脑袋打下来的地盘,要让一个嘴上没毛的文官来指手画脚?”王二狗狠狠将酒碗摔在地上,陶片西溅。
他脸上那道新添的疤痕,在昏暗的油灯下扭曲着,显得格外狰狞。
上次闹事,他被林昭下令打了二十军棍,关了几天才放出来。
这非但没有让他收敛,反而将他心底的恨意彻底点燃。
“就是!二狗哥说得对!”一个缺了门牙的汉子附和道,“想当初,咱们跟着老将军,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现在倒好,解散了咱们的队伍,成立什么狗屁巡防营,整天让咱们干些修墙铺路的苦活,发的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最可恨的是那个钱粮司!卡着咱们的脖子,什么都要凭条子,什么都要入账,咱们想捞点油水都难如登天!”
王二狗眼中凶光一闪,压低了声音:“兄弟们,咱们不能再这么忍下去了。那个姓林的不是最看重他的钱粮司和那些破账本吗?咱们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他凑到几人中间,声音阴狠如毒蛇吐信:“今晚三更,我们一把火烧了钱粮司!账本一烧,他所有的凭证都没了,整个青州城就得乱!到时候,城里人心惶惶,看他那个小白脸还怎么坐得稳!乱了,咱们才有机会重新说了算!”
几名旧乡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疯狂与贪婪。
对权力的渴望和对现状的不满,让他们瞬间达成了一致。
“干了!”
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密谋的同时,一张更大的网,早己悄然张开。
钱粮司衙门,看似与往日无异,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
林昭负手立于院中,秦霜一身劲装,侍立一旁。
“都布置好了?”林昭淡淡问道,目光扫过院落的每一个角落。
“回主公,早己妥当。”秦霜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按照您的吩咐,钱粮司周边的明哨暗哨增加了三倍,兄弟们都换上了铁甲,配备了铁甲弓。院墙的几个死角,都藏了浸满火油的干柴和草垛,只等鱼儿上钩。”
林昭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赵守义那边放出的消息,如同一块香甜的诱饵
“明日将发放第一批劳役补贴,所有凭证文书,为防意外,今晚全部集中存放在东厢房。”
这个消息,早己通过几个“多嘴”的衙役,传遍了城南的每一个角落。
夜,越来越深。乌云遮蔽了月光,伸手不见五指。
几道鬼祟的身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钱粮司的院墙。
为首的正是王二狗。
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熟练地避开几处明哨,首扑东厢房。
一切都出奇的顺利。
东厢房的门只是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
里面果然堆满了半人高的文书案卷。
王二狗心中一阵狂喜,只要一把火,这一切就都将化为灰烬!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了火星,正要凑近那堆“账册”。
就在火光亮起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嗖!嗖!嗖!”
数支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钉在王二狗脚边,离他的靴子不过分毫之差!
王二狗大惊失色,火折子脱手掉在地上。
“不好!有埋伏!”
他刚要转身,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己经如鬼魅般欺近。
那速度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感到手腕一紧,一股巨力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麻木,剧痛钻心。
“咔嚓!”
骨骼断裂的脆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秦霜单手擒住王二狗,另一只手在他怀中一探,便摸出了一封信件。
她看也未看,反手将王二狗像丢垃圾一样扔在地上。
与此同时,院内火把齐明,将整个钱粮司照得亮如白昼。
不知从何处涌出的死士团成员,手持明晃晃的钢刀,将王二狗和他的同伙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乡勇们腿都软了,一个个瘫在地上,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林昭缓步从黑暗中走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哀嚎的王二狗,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们以为,烧了账本,就能掩盖罪行?”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可惜……账本,不止一本。”
王二狗面如死灰。
林昭的目光转向秦霜手中的信件:“念。”
秦霜展开信,清冷的声音响彻夜空:“王掌柜亲启,三十石粮食己按约定分发给兄弟们,事成之后,定助掌柜您坐稳青州商会头把交椅……”
人证物证俱在!
王二狗彻底了
次日,青州府衙前,人山人海。
林昭召集全城官吏、商户代表及民众,召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会。
王二狗和丰年号王掌柜以及一众涉事乡勇,被戴上沉重的枷锁,跪在台下示众。
他们的罪行被一条条公布,引起人群阵阵哗然。
当众宣判后,林昭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不是为了定罪,而是为了立规。
“为杜绝此类事件,肃清吏治,我宣布,即日起成立‘审计院’!由赵守义先生兼任提点,专司核查青州所有钱粮账目!”
“同时,推行‘双账对照’制度!今后,青州府任何一笔收支,都必须有至少两名不同司的官员共同核验、签字画押,方可生效!账目每月一小结,每季一大核,但有差池,严惩不贷!”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所有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商户,都感受到了这套制度背后那不容挑战的威严。
他们看着被押下去的王二狗那绝望的背影,再也没有人敢生出半点侥幸和异心。
一场足以动摇根基的内部腐败,就这样被林昭用雷霆手段,化解于无形,并顺势建立起了一套更加严密的监控体系。
夕阳西下,余晖将府衙的屋檐染成一片金黄。
赵守义看着远处渐渐散去的人群,轻叹一声:“主公雷霆手段,令人叹服。只是,治理天下,最难的从来不是战阵搏杀,而是这深不可测的人心。”
林昭的目光坚定如铁,他望向远方层叠的群山,声音沉稳:“人心难测,我们便用制度去约束。秩序,是自己打出来的,更要自己守住。”
赵守义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新的卷宗,递了过去,神色却比之前处理粮铺账目时还要凝重几分。
“主公,这是刚从边境传回来的商路情报。我们内部的蛀虫是清除了,可有些麻烦,却是从外面来的。”
林昭接过卷宗,缓缓展开。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顺着那条蜿蜒的商路,一路向北,越过青州的边界,最终停留在一个富饶却又被敌寇盘踞的区域。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击着,眼神变得锐利而深邃。
稳住了内部,就等于向外界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而一块肥肉,必然会引来饿狼的觊觎。
钱粮,是立身之本,亦是战争的血脉。
看来,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