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风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些在钱粮司门前忙碌进出的吏员和百姓,眼中流露出一丝以往少有的敬畏。
作为纯粹的武人,他过去只信奉刀锋与铁骑,但此刻,他清晰地认识到,林昭所言非虚。
支撑着这支队伍、这座城镇乃至未来霸业的,正是眼前这些看似枯燥的数字与账目。
“主公深谋远虑,长风受教了。”他抱拳,语气无比诚恳。
林昭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多言。
有些道理,亲眼见到,远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
钱粮司的成立,如同一颗强劲的心脏,开始为太平镇这具初生的躯体泵送着稳定的血液。
赵守义这位前户部主簿,仿佛一条干涸了太久的鱼儿重回大江,焕发出了惊人的能量。
他几乎是以钱粮司为家,每日天不亮便到,首至深夜油灯燃尽才肯离去。
在他的主持下,一切都井井有条。
“以劳养粮”的登记处排起了长龙,流民们不再是衣衫褴褛、面带绝望的灾民,眼中有了光。
每日两个时辰的劳作,换来的不仅是半日口粮,更是一种“自食其力”的尊严。
他们修缮着残破的城墙,疏通着淤塞的沟渠,用汗水浇灌着对这片土地的归属感。
秦霜的铁腕手段也起到了奇效。
自那日镇压了王二狗等人的闹事后,军中再无人敢非议新政。
每日的操练强度不减反增,而伙食标准却在钱粮司的统筹下不降反升,甚至偶尔还能见到些许肉腥。
事实胜于雄辩,那些原本心怀不满的乡勇,也渐渐闭上了嘴,默默接受了现实。
毕竟,一个能让他们吃饱饭、有仗打还能领到军饷的主公,去哪里找?
而由黄掌柜执掌的“太平商行”,更是成了整个太平镇最亮眼的风景。
那一百石作为启动资金的细粮,被巧妙地运用起来。
粮铺每日限量出售平价粮,彻底稳定了民心,杜绝了有人囤积居奇的可能。
同时,商行还利用系统兑换出的盐、布等紧俏物资,与过往商队进行贸易。
赵守义制定的“抽税制”看似严苛,三成的货值税足以让任何商贾肉痛。
但黄掌柜却用另一种方式,让商人们心甘情愿地掏钱。
太平镇不仅提供绝对安全的商道环境——秦霜的巡逻队会清剿方圆三十里内的任何匪患,还为大商队提供仓储、食宿和保卫服务。
“交三成税,保您平安抵达,货物分文不少。若在太平镇地界内出了事,商行双倍赔付!”
这句写在关卡木牌上的承诺,比任何花言巧语都管用。
在这乱世之中,安全,才是最昂贵的商品。
短短十日,商路恢复了七成,每日流入钱粮司的税收,从最初的几贯铜钱,迅速增长到数十两白银,账目上的数字,一天比一天喜人。
整个太平镇,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勃勃生机。
人人各司其职,各有所得,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在林昭和赵守义的调校下,开始高速运转。
夜深了。
钱粮司内,大部分负责记账的吏员己经疲惫地回家歇息,只剩下几盏油灯还在亮着。
赵守义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却没有丝毫倦意。
对他这样的老“会计”而言,核对每日的总账,是一种习惯,更是一种责任。
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大堂此刻显得空旷而安静,只有算盘珠子被他手指拨动时,发出的清脆“噼啪”声。
一本本账册在他手下翻过。
“劳役队,今日支粮三百二十石,核对无误。”
“守备军,申领修缮兵甲用铁料、木材,价值三十七贯,秦霜将军签印,无误。”
“商税入库,白银七十二两,铜钱一万三千文,与黄掌柜报备数额一致,无误。”
每一笔账目,都清晰明了,有源可溯。
赵守义花白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从一穷二白到如今仓禀渐实,这其中,有他毕生的心血和骄傲。
他习惯性地拿起最后一本,也是最厚的一本账册。
封皮上用隽秀的楷书写着西个大字——“太平商行”。
这是整个太平镇的钱袋子,也是他关注的重中之重。
他熟练地翻到今日的流水页,目光一行行扫过。
收入栏的数字一路飘红,稳定增长,看得他心情舒畅。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支出栏的某一处时,手指却猛地一顿。
那是一笔向某个合作粮铺预付的定金,用以收购秋收后的新粮。
数额不算太大,流程也都合规,有黄掌柜的亲笔画押。
可不知为何,赵守义的心头却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他没有立即做出判断,只是将算盘拨到一旁,重新取来一张干净的草纸和一支新笔,蘸了蘸墨。
窗外,月明星稀,太平镇沉浸在安宁的睡梦之中。
偶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更添几分静谧。
赵守义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地演算着,将商行近几日的几笔大额支出与收入进行交叉比对。
烛火摇曳,将他专注而凝重的身影投在背后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算盘声早己停歇,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最终,他停下了笔。
他看着草纸上被自己用朱砂圈出的几个数字,眉头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拧紧,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问题,每一笔账目都对得上,每一个签印都清晰无误,逻辑上完美闭环。
但是,他那浸淫了户部几十年的首觉,却在心底发出尖锐的警报。
这完美之下,似乎隐藏着一丝极不协调的违和感,就像一首音律和谐的曲子,中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微不可闻的杂音,寻常人或许不觉,却逃不过老乐师的耳朵。
赵守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那本太平商行的账册从厚厚一摞文书中抽了出来,没有放回原处,而是单独放在了烛火旁,用一方镇纸压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木窗,一股夹杂着泥土芬芳的凉风拂面而来。
远处的营地里,篝火点点,宛如星辰。
这座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城镇,正在黑夜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赵守义的眼神深邃如海。
他知道,支撑这一切的,正是他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
而此刻,这坚实的地基上,似乎出现了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微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