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昭的靴底己碾过三遍粮仓外围的泥地。
他蹲下身,指尖拂过焦黑的草灰,那星点残烬还带着昨夜的余温。
巡逻队长递来的草茎被他捏得发皱,艾草熏香混着潮湿的晨露钻进鼻腔——北狄商队惯用这种香料,去年秋他在边境见过,三个商队里混了七个细作。
"火攻前兆。"谢长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青布道袍沾着晨露,这位总爱摇羽毛扇的谋士此刻连扇子都没拿,指尖正戳着草堆里未烧尽的麻绳头,"浸过桐油的,烧起来火势能窜丈高。
粮仓是咱们的命门,他们要烧的不是粮,是人心。"
林昭站起身,目光扫过不远处的粮囤。
新收的稻穗在席子下鼓起圆滚滚的包,几个老流民正用竹篾加固草苫,他们的手背上还留着昨日分发粮食时被木签划的血痕。
他摸了摸腰间的勋字牌,竹牌边缘的毛刺扎得掌心发疼——这些人用十次劳役换半块炊饼,用汗换命,敌人却要连这点希望都烧了。
"暂停粮仓出入。"林昭的声音像淬了冰,"阿秃,去把分配榜文改了,明日发棉衣和加餐细粮,凭勋值领。"
阿秃正抱着一摞竹牌往流民区走,闻言差点被门槛绊倒:"主公,这...细粮金贵,前日才给伤兵分过。"
"我要的就是金贵。"林昭指了指他怀里的竹牌,"勋值高的都是老流民,知根知底。
潜伏的细作要混进来领物资,要么偷牌,要么暴露。"他转身看向谢长风,"麻烦先生去放风,就说我急着拢人心,连压箱底的细粮都拿出来了。"
谢长风抚掌而笑,袖中羽毛扇"唰"地展开:"妙极。
他们若想烧粮,必先确认粮仓虚实;若想破坏分发,势必要抢在明日之前动手。"他忽然收了扇,"不过得让小刀盯着炊房——昨夜巡逻说草灰在东北粮仓,那片离炊房最近。"
话音未落,墙根下闪过一道青影。
谢小刀从柴垛后钻出来,腰间短刀的牛皮鞘还沾着泥:"叔,我刚在炊房看见大眼刘了。"这少年是谢家长房的独苗,才十六岁,却生得比寻常成年男子还高,此刻额角沾着草屑,"他端着泔水桶往东北走,平常炊房泔水都是倒西墙的猪棚。"
林昭眼睛微眯:"盯着他。"
谢小刀应了声,转身时带起一阵风,眨眼就没了踪影。
日头爬上树梢时,流民区的木牌墙前围了一圈人。
阿秃举着新写的榜文,用破锣似的嗓子喊:"明日辰时发棉衣!
两件粗布换一件,五斗粗粮换一件——都看清楚喽,凭勋字牌领!"人群里响起零星的欢呼,几个半大孩子追着榜文跑,用冻红的手指戳着"勋"字念。
林昭站在高处,看见人群里有个灰衣人缩着脖子往后退,袖口闪过一线暗红——那是北狄服饰里才有的石榴红滚边。
"盯紧那个灰衣的。"林昭对身边亲兵耳语,"别打草惊蛇。"
黄昏时,谢小刀的短刀抵在了大眼刘后颈。
废弃柴房里,霉味混着硫磺的刺鼻味首钻鼻腔。
大眼刘瘫在草堆上,裤裆湿了一片,面前摆着半卷浸油麻绳,和三个用破布裹着的硫磺包。
谢小刀踢了踢硫磺包,包角渗出淡黄色粉末:"说,谁让你干的?"
"冷...冷七爷。"大眼刘抽抽搭搭,"他说给我十两银子,只要在粮仓放把火...我、我娘病了,要抓药..."
"十两?"谢小刀嗤笑一声,短刀在他耳边划了道血痕,"你可知烧了粮仓,这三千流民能把你活剐了?"他扯下腰间的铜哨吹了声,远处传来三声回应,"带走。"
月上柳梢时,林昭在议事厅的沙盘前转了第七圈。
秦霜靠在门框上擦枪,枪头的寒芒映着烛火:"要我带人守粮仓?"
"不。"林昭停住脚步,指尖点在沙盘上的粮仓位置,"要让他们觉得守得松。"他看向谢长风,"先生去把粮仓外围的岗哨撤两个,让巡夜的打更声稀松点。"又转头对秦霜,"你带两百人埋伏在东墙的枣树林,听见梆子响就冲。"
谢长风抚须而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
"阿九的死士团呢?"林昭问。
"在西墙茅厕后边。"秦霜咧嘴笑,"您说要脏得让人不想搜,他们现在身上的味儿能熏跑狼。"
子时三刻,粮仓的草苫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冷七贴着墙根挪了三步,后背的短刀硌得生疼。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十个死士,个个蒙着黑巾,腰间挂着浸油的火把——白眉老道说这林昭的粮仓防备松得像筛子,可他方才绕着墙走了半圈,连个打更的都没碰着,倒像是...
"动手!"冷七咬碎牙,挥了挥手。
两个死士搭人梯翻上墙,刚要往下跳,脚腕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是细麻绳。
林昭早让人在墙根下埋了绊马索,死士栽下来时撞响了铜铃,清脆的铃声划破夜色。
"有贼!"守夜的老流民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刻意的慌乱。
冷七暗叫不好,抽出短刀割断绳子,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钉。
黑暗里传来闷哼,老流民倒在地上——他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守夜人竟是练家子。
但下一刻,西周的柴垛、草堆、枣树林里同时窜出人影,火把映得夜空通红。
阿九的死士团从茅厕后杀来,刀光像流星;秦霜的枪尖挑翻两个死士,枪杆扫过之处,死士们像稻穗似的倒成一片。
冷七且战且退,后背抵上粮仓的木柱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被围了个严实。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盯着人群最前面的林昭——那人身着月白棉袍,连刀都没带,却比提枪的秦霜更让他胆寒。
"押下去。"林昭的声音像冬天的井水,"赵参军,劳烦你审。"
赵知微的审问从寅时开始,到卯时三刻结束。
他坐在柴房里,面前摆着冷七的断指和半瓶烧酒,桌上的口供纸被血浸透了半页:"白眉老道?
朝廷的人?"林昭捏着那张纸,字迹歪歪扭扭,却盖着冷七的血手印。
"他说老道在流民区装神棍,专门挑新流民骗。"赵知微推了推碎成布带的眼镜,"朝廷怕咱们坐大,所以联合周庆和北狄,想借火烧粮仓引咱们内乱。"
林昭把口供纸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作响:"抓白眉老道。"
晌午时分,流民区的土地庙前围了一圈人。
白眉老道正举着桃木剑跳大神,脚下摆着个破碗,碗里零星几个铜板。
谢小刀从人堆里钻出来,拍了拍他肩膀:"道长,林主公请您去喝茶。"
老道的手一抖,桃木剑"当啷"落地。
他转身要跑,却被秦霜的枪杆拦住去路——枪尖离他咽喉不过三寸。
"带走。"林昭站在庙门口,阳光穿过褪色的神龛照在他身上,"连余党一起。"
黄昏时,粮仓前的余烟还未散尽。
林昭踩着焦黑的草灰,望着被扑灭的火堆——火只烧了半垛稻草,连粮囤的席子都没碰着。
秦霜站在他身边,枪尖挑着冷七的黑巾,风一吹,黑巾上的血滴簌簌落在灰里。
"他们以为火烧的是粮仓..."林昭蹲下身,指尖沾了点草灰,"其实是我的底线。"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砌新粮囤的流民,老妇们抱着刚领的棉衣哄孩子,孩子们举着细粮炊饼追跑,"烧了粮,我能再换;伤了人...就该他们拿命赔。"
晚风掀起他的披风,腰间的勋字牌闪着微光。
远处传来流民们的笑声,混着新砌粮囤的泥香,漫进了渐暗的天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