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手指在粮册上重重一叩,烛火被气流带得晃了晃,将账册边缘的"庆州二十三年春"几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刘六。"他头也不抬,声音像浸了冰碴子,"前日盘库记的是粗粮一千二百石,今日怎么成了一千一百九十七石?"
站在案边的监察队长脊梁骨一绷。
刘六是跟着林昭从流民堆里杀出来的,最清楚这看似温和的声线里藏着怎样的雷。
他快步绕到粮垛后,用柴刀劈开最上层的草席——底下露出的粮堆明显比昨日矮了半指,新填的谷粒泛着湿意,和原本干燥的陈粮泾渭分明。
"头,有人偷粮。"刘六的手按上刀柄,指节发白。
林昭没接话。
他蹲下身,指尖扫过地面新翻的浮土——前日巡查时发现的绣鞋印还在,此刻在月光下像道冷笑的嘴。
营里的流民都是光脚或穿草鞋,哪来的绣鞋?
他想起昨夜风里那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喉结动了动。
"去把小虎叫来。"他突然起身,破军刀的刀鞘撞在粮囤木柱上,发出闷响。
小虎是个十二岁的瘦猴儿,此刻正扒在马厩顶的草堆里啃冷馍。
听见召唤,他像只狸猫似的顺着房梁滑下来,沾了草屑的脑袋探进粮仓:"昭哥,您找我?"
林昭弯腰替他拍掉后颈的稻草:"明日军议会,你混在人群里听着。
我会说要往北迁,去雁门关外找水草。"他压低声音,"但记着,把这话传给你常去的那几个破庙——就说林昭要跑,粮仓要空。"
小虎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您要引蛇出洞?"
"聪明。"林昭揉了揉他的发顶,"再让张铁匠往粮仓门口撒细沙,要筛过的,比面粉还细的那种。"他顿了顿,"告诉刘六,今晚巡营的人都换软底鞋,后半夜去柴房歇着。"
月光爬上营寨的木栅栏时,林昭坐在议事棚里拨算盘。
荀远捧着茶盏站在他身后,青瓷杯沿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荀远轻声道,"若是那贼今夜不来......"
"会来的。"林昭打断他,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王二麻子昨日找老钱借了五文钱买膏药,说是腿伤。
可他前日还能扛两袋粮上垛——腿伤?"他指节叩了叩算盘,"更妙的是,今早他媳妇去河边洗衣服,兜里掉出半块桂花糕。"
荀远瞳孔微缩:"流民连糠饼都吃不上,哪来的桂花糕?"
"周庆的人最爱用这种甜嘴儿。"林昭冷笑,"赵五的残党还在附近晃悠,总得找条蛀虫打洞。"
子时三刻的梆子刚响,粮仓方向就传来动静。
刘六蹲在草垛后,手心全是汗。
他看着那道黑影猫着腰凑近粮仓,月光下,对方脚上的绣花鞋闪了闪——和林昭描述的分毫不差。
黑影掏出随身带的布囊,正往里面装谷子,突然脚底下"唰"的一响。
"抓贼!"刘六的吼声响彻营寨,二十几个持棍的流民从西面八方扑出来。
黑影转身要跑,却被细沙里的足迹绊了个踉跄——原来林昭让人在沙里掺了碎瓷片,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王二麻子!"小虎从柴房窜出来,手里举着半块桂花糕,"前日夜里我见你在西沟见了个穿青布衫的,他塞给你这个!"
被按在地上的男人浑身剧震。
王二麻子的脸撞在沙地上,左脸的麻子渗出血珠:"小杂种胡说!
我......我就是饿昏了头想拿点粮......"
"饿昏了头会往布袋里装细粮?"林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举着火把,火光里,王二麻子的布囊正往下漏着雪白的粳米——这是林昭特意从系统兑换的,营里只有他的亲卫能分到。
王二麻子的嘴张了张,突然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是赵五的人......他们说只要我偷够三百石粮,就给我媳妇和娃一条活路......"他突然嚎哭起来,"我不是想反,我就是怕他们杀我娃啊!"
林昭的火把"啪"地砸在地上。
火星溅到王二麻子的衣角,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继续哭嚎。
"把他媳妇娃带过来。"林昭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同情,是气极了,"让他看看,营里的娃吃的是菜粥,穿的是补丁衣裳——赵五的人要是真有活路,会让你偷自己人的粮?"
王二麻子的媳妇被带过来时,怀里的小闺女正攥着半块烤红薯。
那是林昭前日让厨房煮的,专门给营里的孩子留的。
女人哭着扑过去:"当家的,咱营里的人比菩萨还善,你咋就信了那些狼心狗肺的......"
王二麻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盯着女儿手里的红薯,突然像疯了似的撞向旁边的木柱。
刘六眼疾手快地揪住他后领:"头,咋办?"
林昭转身走向临时搭的高台。
营里的流民早围了一圈,有抱孩子的妇人,有拄拐的老人,还有攥着木棍的青壮。
他站在台上,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王二麻子偷粮,私通外敌。"他举起王二麻子的布囊,"这是证据。"
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
李大柱攥着钢刀挤到前排:"杀了他!
这种软骨头留着也是祸害!"
"我知道你们恨他。"林昭压了压手,声音陡然拔高,"可我更恨的是——"他指向王二麻子,"恨他把咱们当傻子!
恨他信外人不信自己人!"他突然抽出破军刀,刀锋映着月光,"从今天起,咱们立规矩:十户联保!
一家犯事,九家连坐;一家举报,九家受赏!"
台下安静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叫好声。
有个汉子扯着嗓子喊:"昭哥说得对!
咱流民抱成团,谁也别想欺负!"
林昭收刀入鞘,目光扫过人群。
他看见王婆抹着眼泪点头,看见张铁匠摸着胡子笑,看见小虎仰着头攥紧拳头——这才是他要的,不是恐惧,是人心。
"把王二麻子押去刑场。"他转向刘六,"明日辰时斩首,让所有人都来看着。"
人群渐渐散去时,小虎凑过来递给他个油纸包:"昭哥,刚才有人塞给我这个。"
林昭打开纸包,里面是张皱巴巴的纸,墨迹未干:"赵五未死,藏身断崖谷。"
他的手指在"未死"两个字上顿了顿,抬头望向营外的群山。
夜色里,断崖谷的方向飘来一阵风,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刘六。"他把纸条揉成一团,"去把李大柱和黑狗叫来。"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把即将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