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周庆城的东门之上。
城楼上的灯笼在干燥的夜风中摇曳,光影幢幢,像极了鬼魅的眼睛。
一辆看似寻常的运货马车在城门官的呵斥声中缓缓停下,车夫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满脸堆笑地递上通关文牒和一小袋沉甸甸的铜钱。
守城的兵卒掂了掂钱袋,脸上的警惕松懈了几分,随手用长枪的枪柄敲了敲车上的麻袋,里面发出沉闷的米糠声响。
“过去吧,快点!”
马车吱呀作响地驶入城门洞,无人察觉,就在车轴与底板之间的狭窄暗格内,静静地躺着三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铁皮罐子。
三斤火油,足以点燃一场焚尽半座城池的大火。
车轮滚过冰冷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巷尾。
黑暗中,一道瘦削的黑影如壁虎般无声无息地从车底滑出,他动作迅捷而精准,三两下便取出了那三个铁皮罐子。
这人正是林记商队安插在城内的死士,老九。
老九的眼中没有生机,只有一片死寂的仇恨。
三年前,周庆军劫掠旧京,他的妻儿活活饿死在逃难的路上,他那刚满周岁的女儿,临死前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是林记的粥棚让他苟活下来,也是林昭给了他复仇的目标。
他自愿潜伏,像一条蛰伏的毒蛇,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将火油罐子用浸湿的厚棉布层层包裹,塞进一个破旧的药篓里,背在身上。
他没有急于前往目的地,而是钻入了一间早己废弃的药铺。
地窖的入口被腐朽的药柜挡住,散发着陈年的霉味。
这三年来,这里就是他的巢穴。
为了不让火油的气味泄露分毫,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个铁律——每日,只朝着西山粮仓的方向,挪动十步。
整整三年,他用脚步丈量着仇恨的距离,用时间熬炼着复仇的决心。
此时的周庆城内,早己是另一番炼狱景象。
盐乱未平,反而愈演愈烈。
官府强行管制的盐价己经飞涨至天价,一小撮盐的价值,堪比一斗精米。
寻常百姓根本吃不起,只能从墙角刮下硝土,在水中沉淀过滤后,用那又苦又涩的“盐水”聊以续命。
民怨尚可压制,兵怨却如沸腾的滚油。
守城士卒的家眷们在军营外哭嚎,他们的男人在前线流血,孩子却在后方挨饿。
终于,一名边军校尉无法忍受妻儿的啼哭,铤而走险,私自将一车军粮运出城外,换取了几袋私盐。
事情很快败露。
监军为了杀鸡儆猴,将那校尉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斩首示众。
鲜血染红了校场,那颗滚落的头颅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然而,这血腥的镇压非但没有起到效果,反而点燃了早己压抑到极点的怒火。
“弟兄们,我们给他们卖命,他们却不让我们活命!”
“抢了他们的府库!我们自己找盐吃!”
怒吼声中,三个营的士卒当场哗变,手持刀枪,潮水般涌向府库。
周庆城的内部,己然被一粒小小的盐,腐蚀得千疮百孔。
遥远的黄河渡口,林昭的大帐之内,谢长风正立于一幅巨大的旧京及周边地区沙盘前。
他用竹签轻轻拨动着代表周庆府库的模型,听着探子传回的兵变密报,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一粒盐,有时比一支最锋利的箭,更能穿透人心。”
周庆城的乱象,不止于此。
连日的大旱让空气干燥得仿佛一点就着,城西的西山粮仓,作为周庆的命脉所在,其木质结构早己在岁月中变得干枯酥脆。
更致命的是,粮仓的守军近日来莫名其妙地集体闹起了肚子,上吐下泻,一个个面色蜡黄,脚步虚浮。
无人知道,这是当初他们从旧京劫掠来的所谓“延寿丹”的后遗症发作了,那丹药里,被掺入了缓释性的巴豆霜。
守备力量的混乱,为行动创造了绝佳的条件。
林昭的指令通过秘密渠道传到了城中,交给了另一股他早己布下的奇兵——乞儿帮。
这群孩子,大多是战争中流离失所的孤儿,当年若非林记商队的粥棚,他们早己饿死街头。
对于“林记”的恩情,他们刻骨铭心。
夜幕降临后,十几个最瘦小、最机灵的乞儿,如夜猫般悄无声息地潜进了守备松懈的西山粮仓。
他们手中拿着一团团浸满了火油的棉絮,借着夜色掩护,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致命的引信,从粮仓底部的通风口,一点点塞了进去。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一点星火。
第二日黄昏,死士老九终于走完了他最后一程路。
他换上了一身运草民夫的破烂衣衫,推着一辆装满干草的小车,混在其他民夫中,来到了粮仓外围。
他的眼神扫过那些被腹泻折磨得有气无力的守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站住!干什么的!”一名守军有气无力地呵斥道。
老九装作惊慌的样子,嘴里胡乱应着:“官爷,小的……小的是来送草料的……”
他故意将车推向一名守卫,那守卫不耐烦地一推,“滚开点!”
就在这推搡之间,老九“脚下一滑”,整个人连同小车一起摔倒在地。
车上的干草洒了一地,更重要的是,他腰间挂着的一盏照明灯笼,也随之滚落在地。
灯笼的罩子摔碎,烛火接触到地面上早己被老九悄悄洒下的火油粉末,火星“嗤”的一声溅射开来。
一缕火苗,精准地跳进了离地最近的那个通风口,接触到了里面塞满的油棉絮。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仿佛地龙翻身!
火舌瞬间从通风口中狂喷而出,沿着干燥的木质墙壁冲天而起。
干燥的秋风如同魔鬼的呼吸,猛地一吹,火势立刻化作一条咆哮的火龙,瞬间吞噬了第一座主仓,并以不可阻挡之势,向旁边的两座大仓席卷而去!
“走水了!快救火啊!”
凄厉的喊声划破黄昏。
守将大惊失色,急忙调集水队。
然而,当士兵们跑到井边,拼命摇动辘轳时,却只拉上来一截截被利刃齐齐切断的井绳!
他们惊恐地发现,粮仓附近所有水井的井绳,全都被人割断了!
没人知道,就在前一夜,秦霜亲率的铁骑营精锐,早己如幽灵般泅渡过冰冷的护城河,潜入城内的地下水道。
他们精准地破坏了每一处关键的取水点,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撤离,未留下一丝痕迹。
绝望,在每一个守军的脸上蔓延。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冲天大火,将周庆最后的生命线,烧成一片灰烬。
黄河渡口,高台之上,林昭玄衣广袖,凭风而立。
他的目光,正投向周庆城的方向。
只见那边的天际,被一片巨大而狰狞的火光映得通红,仿佛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流淌着岩浆的伤口,半边夜空都被染成了血色。
“主公!”谢长风脚步急促地登上高台,脸上难掩激动之色,“西山大捷!粮仓焚毁八成,据我们估算,周庆城中存粮,己不足一月之用!”
林昭缓缓转过身,他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片毁灭性的火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从身旁的案几上,拿起了一面小巧的赤红色令旗。
他走到沙盘前,在万千代表着山川河流的模型之中,精准地找到了“周庆”城池的位置。
然后,他举起令旗,手臂稳定而有力,狠狠地将其插入了那座城池模型的中央。
红旗矗立,如同一把利剑,刺穿了敌人的心脏。
“告诉秦统领,”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明日辰时,铁骑营——拔营。”
远处,天边最后一丝夜色被驱散,第一缕晨光如利剑般刺破浓重的烟雾。
晨曦的光芒,恰好照在渡口旁早己整装待发的三千铁骑之上。
黑色的甲胄,锋利的马刀,组成了一片沉默而压抑的钢铁森林。
三千名骑士端坐马上,人如雕塑,马如山峦,只有他们呼出的白气,在微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仿佛一群即将出闸的嗜血凶兽。
谢长风看着那面插在周庆城上的红旗,他的视线并未在周庆城上停留太久,而是缓缓移动,落在了沙盘遥远的南方一角。
在那里,一面代表着赵国势力的黑色旗帜,正与周庆主力大军的旗帜犬牙交错,胶着对峙。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智珠在握的笑容,对着林昭低声说道:“主公此计,釜底抽薪,可谓绝矣。周庆守将此刻恐怕还在为南边那头饿狼而焦头烂额,他绝不会想到,一头真正的猛虎,己经越过天堑,扑向了他空虚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