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一道裂缝将内外的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裂缝之外,是风雪呼啸的绝望之地;裂缝之内,是严阵以待的坚城雄兵。
然而,当那批身影完全暴露在雁门关守军的视野中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兵刃的寒光。
走在最前面的,是几个拄着拐杖、衣衫褴褛的老人,他们的胡须和眉毛上挂满了冰霜,每一步都像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
在他们身后,是一群用破旧兽皮裹着身体的妇人,她们的脸上满是风霜刻下的沟壑,怀里紧紧抱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孩子。
这支队伍不像是一支军队,更像是一群从地狱逃出的难民,每一个人眼中都燃烧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混杂的火焰。
秦霜握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她身边的士兵们也面面相觑,脸上的杀气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震惊与困惑所取代。
这支诡异的队伍在关前百步之处停下,为首的老者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他身后,数百名老弱妇孺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子,齐刷刷地跪满了雪地。
他们没有哭喊,没有哀求,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接着,几个壮年男子从队伍后方抬出了三具用肮脏裹尸布包裹的东西,沉重地放在了雪地上。
寒风卷起布角,一股浓郁的血腥气瞬间钻入所有人的鼻腔。
其中一名男子,双目赤红,他猛地掀开第一块裹尸布。
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赫然出现,正是拓跋氏三支宗亲之一的首领!
紧接着,第二块、第三块裹尸布相继被掀开,又是两颗同样惊恐而狰狞的头颅。
这三颗头颅,代表着北狄王庭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三股势力。
他们本该是林昭最头疼的敌人。
可现在,他们的头颅却被自己的部众,一群老弱妇孺,当作战利品一样献到了雁门关下。
跪在最前方的老者,用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朝着城楼高喊,那声音却如同惊雷,贯穿了风雪,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北狄拓跋宏、拓跋烈、拓跋雄,不敬天威,欲与南主为敌,己被我等族人共诛之!我等……愿降!”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嘶吼道:“北疆有言:杀南主者,天诛地灭!顺南主者,得盐、得粮、得生路!”
“顺南主者,得盐得粮!”
“顺南主者,得生路!”
他身后,数百人,上千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了撼天动地的呐喊。
这声音里没有丝毫属于战士的豪情,只有属于生灵最原始的渴望。
秦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天灵盖,比这腊月的风雪还要刺骨。
她看着那些跪在雪地里的人,看着那三颗曾经不可一世的头颅,喃喃自语:“这……这不是战争……”
这不是一场用刀剑征服的战争,而是一场用饥饿与希望瓦解的战争。
消息传回旧京,林昭的命令没有丝毫迟疑。
“开雁门关,设‘归化所’,凡北狄降众,验明身份后,允其入关。每户赐盐一斤、布一匹、分地半顷,登记入册,即为我旧京之民。”
命令如流水般下达,沉寂的旧京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城门大开,不再是为了厮杀,而是为了接纳。
热腾腾的米粥,驱散了妇孺们身上的寒意;雪白的盐巴,让她们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那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希望。
很快,归化所的孩童们,口中开始传唱一首新的歌谣,他们的声音稚嫩,却清晰地飘荡在旧京的街头巷尾:
“南来林,赐我生。北风死,金帐崩。有饭吃,有衣穿,不做豺狼做良人。”
谢长风站在林昭身边,听着远处传来的歌谣声,轻轻叹了口气:“主公,他们不是怕你的刀,是饿怕了。你用粮食和盐,击溃了他们最后的战意。”
林昭的目光深邃,遥望着北方那片依旧被风雪覆盖的草原:“饥饿是最好的武器,也是最可怕的敌人。我只是让他们明白,跟着我,至少不会饿死。”
就在第一批降众被妥善安置后,一个更重磅的消息传来。
原北狄左谷蠡王,拓跋氏王族中地位仅次于大汗的实权人物,亲率麾下最精锐的三千骑兵,抵达雁门关外,请求归降。
这一次,林昭亲自登上了城楼。
左谷蠡王卸下全身甲胄,仅着单衣,跪在关前,双手高高举起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地图。
“罪臣拓跋峰,叩见南主!北疆九部,苦大汗暴政久矣!今闻南主仁政如天,恩泽万物,愿献上‘北疆九部堪舆图’,并率麾下三千儿郎,为南主前驱,踏平金帐!”
这三千骑兵,是北狄最后的精锐。
这张地图,是打开整个北疆的钥匙。
任何一个诸侯得到这两样东西,都会欣喜若狂。
然而,林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才缓缓开口:“你的兵,我不要。”
拓跋峰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命人递下城楼。
那木牌上,只刻着西个字:旧京商牌。
“回去告诉你的人,马放南山,刀枪入库。”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你不用去打仗,拿着这块牌子,去贩盐。我以旧京府库最低的价格,给你无限量的盐。”
拓跋峰懵了,他麾下的三千精骑也懵了。
他们是战士,是草原上最锋利的刀,现在却被要求去做商贾之事?
“主公……”谢长风也忍不住开口,这无异于放虎归山。
林昭却摆了摆手,目光锐利如鹰,首视着拓跋峰:“一把盐,比一万把刀更有用。去做吧,当你用盐征服了那些还在犹豫的部落时,再来见我。”
拓跋峰捧着那块温热的木牌,仿佛捧着一座山。
他看着城楼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身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名为“敬畏”的情绪。
他重重叩首,率众离去。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北疆的风向彻底变了。
拓跋峰的盐队,如同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席卷了所有还在观望的部落。
那雪白细腻的盐,价格低到让所有北狄商人破产,也低到让每一个牧民都能轻易换取。
当残余的几个部落首领惊恐地发现,他们的子民正在用最后的牛羊去换取“林氏盐”时,他们下达了严厉的禁令。
然而,这一次,回应他们的不再是顺从。
“你们让我们去送死,林氏给我们活路!”
“没有盐,我们的牛羊都会死!我们也会死!”
“宁愿跟着林氏饿死,也绝不陪你们这群疯子烧杀抢掠!”
民怨如同火山般爆发。
三日之内,又有三个部落首领被愤怒的民众推翻,他们的头颅和部落的降书,被雪片般送往雁门关。
整个北疆的权力格局,在短短一个月内,被一把盐搅得天翻地覆。
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异象发生了。
旧京的百姓走出家门,惊恐地发现,北方那片漆黑的夜空,竟被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赤红色,宛如天际在流血。
有从北地逃来的商人指着那片红光,颤抖着说:“是金帐的方向!是天火!天火在焚烧北狄的金帐!”
这个消息如同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引爆了整个旧京。
“天命所归!是上天在帮助我们!”
“北狄气数己尽,南主受命于天!”
流言蜚语在黑夜中发酵,演变成一种近乎狂热的信仰。
此刻,林昭正站在旧京最高的观星台上,谢长风陪侍在侧。
他的目光穿透夜色,望向遥远的北方雪原。
在那片赤红天幕之下,地平线的尽头,无数微弱的火把亮了起来。
它们起初只是零星的光点,但很快就连成一片,汇成一条光的河流,正坚定不移地朝着雁门关的方向缓缓移动。
那不是敌袭的烽火,而是归顺的烛光。
那是整个北疆残余的部族,放弃了他们最后的家园,举族南迁,奔赴他们心中的圣地。
那场面,壮阔得如同星河倒灌,天穹坠落。
谢长风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喉结滚动,他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一手缔造了这一切的年轻人,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主公,城里城外的那些人,无论是旧京百姓,还是归化的北狄人,他们……他们己经不再称呼您为‘旧京之主’了。”
林昭的视线依旧凝望着那条奔涌而来的火把长河,仿佛在欣赏一幅绝世画卷。
他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那叫什么?”
谢长风深吸一口气,吐出的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呼啸的夜风中清晰无比。
“——林天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狂风骤然卷起,将观星台上的“林”字大旗吹得猎猎作响,翻卷的旗面在赤红天光的映照下,竟隐隐透出一丝龙吟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