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官道如一条灰黄色的绸带,在广袤荒野间蜿蜒舒展。马车轱辘碾过满地枯枝败叶,发出细碎轻响,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天空,翅影划破苍凉暮色。
车篷布帘轻晃,三女的说笑声漏出些许——林未浓今日刻意将眉峰描得平缓,浅绛色胭脂点染面颊,粗布襦裙衬得身形温婉,与陆水瑶并肩而坐时,倒真似一对和睦姐妹。唯有锦娘指尖着袖口暗纹,目光偶尔掠过林未浓的身影,眼底戒心未褪,面上却仍维持着得体的浅笑。
申时末,众人就着冷硬干粮匆匆果腹后,便继续赶路。日头西沉,余晖将远处染成暖黄色。杨欢估算着路程,距来凤郡尚有一日脚程,眼见天边乌云翻涌,料想今夜必有风雪。寒风卷着细沙掠过车架,他忽然瞥见道旁松林间露出一角飞檐,松木匾额上“双凤驿”三字被暮色浸得发暗。
他忙将马车停下,掀开窗帘道:“前面有驿站,看样子要变天了,今晚就在这里歇脚吧?”
林未浓探出头,目光落在驿站匾额上“双凤驿”三个字上,点点头道:“赶了一日路,今晚确实该休整了。”
马车驶入驿馆,掌柜搓着双手迎上来,灯笼暖光映得他眼角皱纹清晰可见:“客官来得巧!今日刚腾出两间上房,暖炉都续了碳火。”杨欢扶着锦娘下车时,留意到她袖中粗布钱袋随动作轻晃,袋口绳结打得紧实,俨然一副精打细算的商贩主母模样。
驿站大堂内,己有不少赶路的商客。杨欢等人进来时,几拨腰间悬剑的汉子抬眼望来,目光在他们补丁摞补丁的棉袍上扫过,见是寻常商贩装束,便又低头灌酒,粗粝笑声混着劣质酒气漫上来。
“劳烦掌柜烧些热水,再备些吃食送上来。”林未浓从袖中摸出几文铜钱,指尖在柜台敲出轻响,“马厩里添些干草,别冻着牲口。”陆水瑶抱着包裹跟在身后,布巾裹着的发间隐约露出碎银般的月光,像极了跟着姐姐出门的寻常娘子。
因杨欢与锦娘假扮夫妻,便住一间房,林未浓与陆水瑶住另一间。
西人上楼时,木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杨欢刻意落后半步,看着林未浓抬手替陆水瑶拂去肩头草屑,动作自然得仿佛真有血缘羁绊。锦娘走在最前,腰间钱袋与木栏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叫人恍惚间忘了她握剑时的冷冽。
客房内,店小二抱来铜盆,蒸腾水汽里混着松木碳火的气息,杨欢接过水盆时,窗外枯枝“咔嚓”折断,惊得檐下铜铃一阵乱响。
客房内,铜盆里的热水腾起白雾,杨欢用粗布帕子敷脸,蒸腾的热气褪去了半日赶路的疲惫。店小二适时送来吃食,青瓷碗里的粟米羹还冒着热气,混着腌菜的咸香,在冷夜里格外熨帖。
林未浓捏着帕子拭手,忽然开口:“今晚都警醒些。”她目光扫过陆水瑶疑惑的眼神,“方才上楼时,你们可留意到那几拨腰间悬剑的汉子?”
陆水瑶愣了愣,夹着腌菜的筷子悬在半空:“姐,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这群全是五六品修为的人,都聚在这小驿站,绝非偶然。”锦娘拨弄着铜炉里的炭火,火星子映得她眼角微暖。
杨欢手中的汤匙顿了顿,粟米羹泛起细微涟漪:“五六品?若是江湖人,应该对我们这帮商贩不感兴趣吧?”
锦娘将碳钳轻轻一放,火钳与铜炉相撞,发出清响:“先吃饭,养足精神。”她舀了勺羹汤推给陆水瑶,“世道不太平,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西人默不作声地吃完晚饭,窗外风雪渐急,木窗“哗哗”作响。陆水瑶跟着林未浓回房时,忽然回头望了眼杨欢,欲言又止。
客房内,烛火将两人影子投在粗布帐子上,杨欢盯着床板发怔,想着这大冷天怕是要睡地板,却听见锦娘淡淡开口:“上来吧,别冻着。”
他抬头望去,见她己和衣躺下,背对着自己,腰间钱袋压在肘下,布料摩擦声里透着几分不耐:“别磨蹭。”
杨欢僵着身子躺上榻,与锦娘隔着半尺距离,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窗外风雪呼啸,木梯偶尔传来“咯吱”声响,混着楼下隐约的喧闹。他盯着帐顶粗布纹路,忽觉锦娘翻身时带起的气流拂过面颊,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女人香——即便易容成商贩妇人,那藏在骨血里的气韵仍未完全褪去。
“别胡思乱想。”锦娘的声音忽然从黑暗中传来,惊得杨欢浑身一僵。他刚要开口,却听见院外传来铁器碰撞声,夹杂着几句粗粝的笑骂。
“像是马厩方向。”锦娘的声音很低,说完翻身坐起,腰间钱袋滑落在榻上,发出细碎之声。杨欢借着窗缝透入的雪光,看见她指尖按在剑柄上,袖口暗纹在阴影里若隐若。
“我去看看。”杨欢刚撑起身子,却被锦娘按住肩膀,“先别轻举妄动。”
两人屏息凝神,只听见楼下脚步杂乱,有人用刀柄砸着柱子喊:“老子的马料呢?”另一个声音带着醉意:“慌什么?老子们今晚……”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大笑打断。
锦娘的指尖在剑柄上半响,忽然轻声道:“是大齐国口音。”她转头时,发梢扫过杨欢手背,“他们的商队平时不该走这条道……”
话未说完,窗外“咔嚓”一声,枯枝断裂声混着风雪扑进窗缝。杨欢下意识转头,却见锦娘的脸近在咫尺,睫毛在雪光中投下细碎阴影,呼吸间的温热拂过他鼻尖。两人西目相对,谁都没有动弹,唯有帐外碳炉“噼啪”作响,将寂静撕出一道裂痕。
“别动。”锦娘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她的目光扫向窗口,楼下传来推门声,几个人影晃过窗纸,靴底的沙粒簌簌落在台阶上,“他们在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