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对上伍凭雪那双眸子,那里面没有泪,没有恨,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令人心悸的决绝。他心头一跳,明白了她的意思,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凭雪!你…”
伍凭雪没有看他,走到炕边俯下身,轻轻掰开母亲死死抱着父亲的手。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娘,您也出去,让爹…安静一会儿。”
戚锁儿如同失了魂魄,被女儿半扶半推地送到了屋外。沈青看着伍凭雪平静到可怕的侧脸,又看看炕上眼神涣散的伍山,最终,他沉重地、一步步的退了出去,反手轻轻掩上了那扇破旧的门板。门缝合拢的瞬间,他仿佛看到伍凭雪伸出了手…
沈青和戚锁儿站在门外,如同两尊泥塑木雕。戚锁儿浑身抖的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沈青紧紧攥着拳头,无奈的叹息,每一息都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也许是一个时辰。
门内终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悠长的呼吸声。
然后,一切归于彻底的死寂。
门被拉开,伍凭雪走了出来,脸上依旧是那令人心悸的平静,只是眼眸低垂,遮掩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暗流,她走到母亲面前,声音似一把温柔刀:“爹…走了,他解脱了。”
巨大的悲恸和被彻底剥离了最后一点倚仗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戚锁儿,她眼前一黑,晕倒在伍凭雪臂弯里。
伍山的“暴毙”,在这本就贫瘠多难的大杂院里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一个瘫了多年、生不如死的废人,死了,对妻儿来说,或许就是种解脱。沈青强忍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帮着伍凭雪料理后事。
一卷草席裹住伍山枯瘦的尸身,几个相熟的邻居抬着,沉默的送往城外的乱葬岗。
就在众人刚把伍山抬出院门,气氛沉重之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几个身着秦家下人才会穿的黑色短打的汉子闯进了大杂院。
“俞东河呢?叫他出来!”为首之人声如破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沈青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的挡在了抱着昏迷的戚锁儿的伍凭雪身前,伍凭雪在沈青身后,低垂着眼睑,仿佛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之中,无人看见她掩在袖中的手指,己悄然扣住了从那少年肩上拔出的匕首。
俞东河此刻站在角落阴影里,手心里全是冷汗,强装镇定,脸上挤出恭敬又惶恐的笑容,“您…您找我?”
“跟我们走一趟!秦大少有话问你!”
“是…是…”俞东河不敢有丝毫犹豫,连忙点头哈腰。在几个汉子的簇拥下,他如同待宰的羔羊,被带离了大杂院。
秦家并非想象中的深宅大院,而是位于槐阴胡同的尽头,一处闹中取静的宽敞院落,门脸不甚张扬,内里却别有洞天,假山回廊,透着几分低调的富贵。俞东河被带到一个布置清雅的小跨院,而非阴森的地牢,这让他紧绷的心弦略微松了一分。
院中石桌旁,坐着一个锦衣青年。约莫二十西五岁年纪,面皮白净,眉眼细长,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因眼下淡淡的青黑和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惫懒,显出几分纵欲过度的纨绔之态。他手里把玩着不知从哪位倌人发间摘下的发簪,姿态闲适,正是秦家大少爷,秦铁沧。
看到俞东河被带进来,秦铁沧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声音不高,带着点漫不经心:“是你第一个发现金五落水的?”
“回大少爷的话,”俞东河连忙躬身,将早己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的说辞小心道出:“是小的。昨夜小的在胡同口酒摊,想请金五爷喝两杯,求他引荐…金五爷喝的高兴,多喝了几碗…后来去河边解手,小的等了许久不见回来,怕出事,就过去寻…只…只看见水面还有涟漪,喊了几声没人应…小的吓坏了,就赶紧去报信了…”
秦铁沧静静听着,手指着发簪上的珍珠,脸上那丝惫懒的笑意未曾改变,仿佛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等俞东河听完,他慢悠悠的问:“哦?这么说金五落水时只有你一人看见?河边可还有其他人?”
俞东河心头一凛,面上却极力维持着惶恐和茫然:“没…没有!当时天太黑,河边就小的一个人…没…没看到其他人…”
“嗯…刀疤带了几个人去打捞金五啊?”依旧是那副悠然地语调。
“前前后后…六七个吧,小的…小的当时太害怕了,也没敢认真看,生怕…要将金五爷失足一事记在小的头上。”
“是吗?”秦铁沧拖长了调子,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在俞东河脸上逡巡了片刻。那目光看似随意,却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似乎要穿透俞东河强装的镇定,首抵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俞东河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如豆滑落,强忍着才没有发抖。
就在俞东河几乎要撑不住时,秦铁沧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容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仿佛刚才的审视只是无聊时的消遣。他接过近侍捧上前来的一串铜钱,约莫一吊,随意地抛在石桌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行了,”秦铁沧懒洋洋地挥挥手,“这钱赏你压压惊。”
这就完了?还得了赏钱?
俞东河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忙躬身,千恩万谢地拿起那吊沉甸甸的铜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这看似清雅、实则令人窒息的秦家小院。
俞东河怀揣着那吊烫手的铜钱,钻进了伍家的小偏房。戚锁儿因悲痛过度,心力交瘁,昏昏沉沉的睡下了。油灯下,伍凭雪独自对着父亲留下的几件破旧衣物发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昭示着连日的疲累和内心的煎熬。
俞东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后怕,将问话的经过,秦大少那看似纨绔实则令人捉摸不透的态度,以及最后那吊赏钱,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伍凭雪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着父亲一件粗糙的旧衫,“他根本不在意金五怎么死的,他在意的是河边有没有别人,或者说…他在意的,是那个被秦家下人偷偷藏在金五尸车里,扔到乱葬岗的’死人‘!”
俞东河猛地一震:“你是说…佛洞里那个?”
“没错!”伍凭雪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金五不过是秦家的一个小喽啰,死了便死了,秦大少若在意岂会给你赏钱?他问你河边是否有其他人,刀疤带了几人前去,就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可能看见那个被刀疤“处理”掉的‘尸体’!”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看透那秦家大宅深处的暗流涌动。“秦家的下人是奉谁的命令去处理那个少年人的?显然不是秦大少!否则他今日何必拐弯抹角问你?秦爷?还是…他那更得宠的继母和弟弟?看来这位表面风光、整日流连花街柳巷的秦大少,在秦家这龙潭虎穴里,也并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她走到墙角,从一处隐蔽的墙缝里,摸出那个用金线绣着“作”字的湖蓝色荷包,“这玉佩,这荷包上的字,还有秦家…我们明日去一趟北山,得从那家伙嘴里撬出点儿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