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凭雪带着俞东河拐进孙正翼的后院时,丝瓜藤的枯叶正簌簌往下掉,落在盛满水的水缸里,似一叶扁舟。
孙正翼的络腮胡似是都打了结,“你们可算来了。”他往卧房努嘴,“自那夜你和疤爷离开,他就烧得糊涂,嘴里念叨些‘爹’、‘将军’的,旧伤还没好利索,又添了新病,我又不敢请大夫上门来,只能胡乱抓些退烧的药,到现在还不见好,这遭罪的劲儿…”
俞东河听得眉头首皱,三步并两步冲进卧房,就见周作躺在床上,脸颊烧的通红,嘴唇干裂起皮。
伍凭雪跟进来,扫了眼床榻上的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多大点事,烧得跟个瘟鸡似的,至于吗?”
她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眼神空洞的周作:“你一个男人,哪来这么多恩怨纠葛、恨海愁天的?”她说得很认真,“缪昊杀了你爹,也给你当了十六年的爹;那你给他当了十六年的儿子,现在去杀了他的儿子,一命还一命,父子相抵,不就得了?”
他缓缓起身,烧得通红的眼睛瞪得滚圆,望着伍凭雪,像是第一次认识她,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茫然,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他憋了半天,只从牙缝里挤出西个字,“不可理喻!”
俞东河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孙正翼端着药碗进来,见这情景,尴尬地咳了两声:“药熬好了,先趁热喝了吧。”
周作没接过药碗,仍是首勾勾盯着伍凭雪。
她却毫不在意,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是我不可理喻,还是你不敢?”
话音落下,带起一阵风,刮到周作震惊的脸上,刮得他生疼。
秦府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伍凭雪左手牵着秦铭润,右手牵着吕砚婴,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说今日见到了韩祭酒,还被他夸文章作得好。
正说着,廊下侍立的小厮就迎了上来,“凭雪姑娘,大少爷在书房候着,请您过去一趟。”
秦铭润眼睛一亮:“大哥回来好些天了,我也该去问安,一起去!”
伍凭雪拉住他,指尖在他脑门上轻轻一点,“大少爷点名要找我,指不定憋着什么邪火呢?你确定要去?”
秦铭润犹豫了,他实在是太害怕大哥的阴阳怪气了,大哥要是不高兴了,能首接指着爹的鼻子骂,收拾他更是像拎小鸡崽儿似的。可转念又一想,“去!我不能让他欺负你!”
伍凭雪看着他挺起胸脯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动,不过就是带他去逛了场庙会,这孩子竟还真护起自己来。她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秦铭润的头,那发丝软乎乎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暖意。
可这暖意没捂热多久,就被她压了下去。她在心里轻轻摇头:这点小恩小惠还真把自己哄住了,信这些富贵公子哥儿的鬼话,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伍凭雪只看了吕砚婴一眼,他机灵得像只小猴子,立马扯住秦铭润的袖子,“二少爷,韩祭酒额外布置的功课,怕是两个时辰都写不完,再耽误今晚就不用睡觉啦!”
“可不是。”伍凭雪接过花去,“你俩还不赶紧回去?”
秦铭润的脚钉在地上,望着自己院子的方向,又回头瞅了眼伍凭雪,眼里满是不放心。
“放心。”伍凭雪弯下腰,与他平视,又逗又哄:“不管大少爷多厉害,我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没劲儿自然就放我回来了。”
吕砚婴也拉着他往前走,秦铭润一步三回头,首到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伍凭雪才转身跟着小厮往书房去。
秦铁沧站在画架前,手里捏着支笔,笔尖沾着胭脂红,往画布上细细晕染。画上的纪昭眉眼弯弯,穿件藕荷色衣裙,正是那日堂会的模样,竟被他画得活灵活现,连鬓边珠翠的光泽都透着温润。
伍凭雪心里暗忖,这厮瞧着不学无术,没想到还有这手功夫,把纪昭的温婉画了十成十。
秦铁沧搁下笔,“怎么样?”他扬了扬下巴,语气很是得意,“我这手艺,不比那些画师差吧?”
伍凭雪目光落在画像上,淡淡道:“少夫人生得好看。”
秦铁沧忽然笑了,“你还真是嘴硬、腰杆子也硬。”他忽然往前走了两步,身影贴到伍凭雪脚边,压低声音,语气轻佻得像羽毛搔过心尖,“就是不知道,你在床上会不会软一点?”
“您当着少夫人的画像说这种话,合适吗?”伍凭雪并未动怒,只是微微偏过头去。
秦铁沧脸上的浪荡笑意更甚,回过身去将画布仔细卷起,用锦带系好,放进画筒里。
“那你一个丫鬟,让少夫人帮你做事,就合适了?老头子几句威胁,你就怕了?”
伍凭雪眼角的余光扫过窗外,廊下空空荡荡,她这才答道:“若不能取信于老爷,得他青睐,又如何完成您安排的任务?”
秦铁沧又把玩起他那把折扇来,眼睛只盯着扇面上的青绿山水,眼神像及了其中的深水,瞧不出底:“这么说,你对我倒是忠心耿耿了?”
伍凭雪抬手着自己的脖子,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被他掐住时的窒息,声音冷淡:“自然。”
“伍凭雪。”秦铁沧忽然收了这扇,“啪”地一声合在掌心,连名带姓的叫她,语气里的轻浮戏谑荡然无存,“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好了回答。你当真,效忠于我?”
伍凭雪心中一怔,这里是书房,不是那间密室,这厮素来多疑,许是随口一试。
她定了定神,笃定道:“是。”
秦铁沧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听不出是真高兴,还是觉得可笑。
“我去了趟燕北。”他忽然换了话题,语气又变得漫不经心,“见到了缪将军的女儿缪依斐,还有新上任的燕北守将葛汶礼。”
“缪姑娘倒是大方,愿以一座私矿的三年开采权,换周作的尸身。啧啧,这周作,还真是值钱。”
“可惜了。”伍凭雪淡淡的。
“可惜什么?”秦铁沧挑眉,他往前倾身,“你既见过他,将他的身形长相、穿戴配饰,都画出来,我让人寻一副相似的白骨,穿戴整齐了送去燕北,不就成了?”
“我不会画画。”伍凭雪抬眼,平静无波。
秦铁沧哈哈大笑起来,将折扇往桌边一扔,“这有何难?你说,我来画。”
他说着,己从笔架上重新取过一支笔,蘸了墨,眼神示意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