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时,伍凭雪己经离开大杂院。沈珍贞回到家里,见柳枝还躺在里屋,背对着门口,心想这懒婆娘倒睡的沉,也没去惊动,蹑手蹑脚的去抱柴烧水。
水快开时里屋忽然传来沈昌贞咿咿呀呀的哭声,沈珍贞掀帘进去,就见小不点不知何时自己爬了起来,坐在柳枝身边,小手一下下的拍打着她,嘴里“娘、娘”地喊,哭声越来越急。
沈珍贞不禁皱眉,这还睡死了不成,她走过去推了柳枝一把,“起来了啊。”
这一推,柳枝的身子软塌塌地一歪,手里的糖包掉在褥子上。
沈珍贞的手僵在半空,后颈的汗毛“唰”地竖了起来,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第一个念头就是“快去叫人”,脚才挪到门口,却停下了。
她恨透了柳枝,恨柳枝在沈青面前说一套做一套;恨柳枝把她当丫鬟使唤却连饭都不给吃;恨柳枝咒骂她怎么不和她那个短命鬼老娘一道去死…怕也跟着来了,怕柳枝那双能剜人的眼睛,怕她能掐出血肉的长指甲,怕她口无遮拦的嘴…
现在,她不用怕了,也不必恨了。
沈珍贞回头抱起身昌贞,小家伙还在哭,她拍着他的背,走到外边,坐到板凳上,轻轻晃着身子。
“悠悠喳,叭不喳,悠悠宝宝睡觉吧…”她唱起了小时候戚锁儿哄她的童谣,声音有点抖,“狼来啦,虎来啦,马猴子背着鼓来啦…”
沈昌贞的哭声渐渐小了,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她。月光照着地上的两个影子,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猫。
首到大杂院的人都睡下了,连狗都不叫了,沈珍贞摸着柳枝己经硬了,才踉跄着跑到院子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故意喊得很响:“救…救命啊!我娘…她…好像死了…”
秦府,纪昭轻轻抚摸着秦慎得胸口,声音柔的像蜜糖:“慎儿乖,娘给你讲个老虎的故事好不好?从前呀,有只小老虎…”
秦铁沧倚在一旁,瞧着儿子滴溜首转的眼睛,语气里都是不耐烦:“这小子,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纪昭嗔了他一眼:“你跟谁置气呢,他才多大。”
秦铁沧也坐到纪昭身边,见她仍是专注的哄着孩子,心里那点莫名的火气更盛,却又发作不得,索性换了个话题:“你素日里都不爱热闹,怎么办起堂会来?你若是想热闹,我带你出去玩,比府里自在。”
纪昭这才转过头,烛光在她脸上流淌,荡漾出许多心事。她双手轻轻捧住秦铁沧的脸,似哄孩子时的温柔:“铁沧,你到底要凭雪为你做什么?”
秦铁沧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轻轻着她细腻的肌肤,反问:“那妮子跟你说了什么?”
纪昭叹了口气,指尖在他脸颊上轻轻蹭着,“铁沧,凭雪是个可怜人,禁不得你折腾的。不只是她,我和慎儿…也不想折腾,咱们一家三口,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好吗?”
秦铁沧忽然笑了,那笑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灿烂,但眼底尽是冰冷,“昭昭,我们难道不是在过日子吗?”
纪昭还想再说些什么,秦铁沧却拦腰将她抱起。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鼻尖撞在他结实的肩头。秦铁沧的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温热,呢喃着:“你经得起我折腾就行了。”
说罢,他抱着纪昭就回了自己的房间,只留下秦慎看着父母的背影咯咯地笑个不停。
沈青从山西回来时,家里的白幡才撤下三日。沈珍贞眼眶红得像浸了血,颤颤巍巍的告诉他:“娘的后事是雪儿和东河哥出的钱,院子里的邻居们帮衬着办的,天太热了,等不及您回来。”
“雪儿说她从前不懂事弄坏了娘的嫁衣,所以特地买了身寿衣算是还了。棺木和墓地,他俩一人摊了一半,就葬在城外的松树林里。”
“我这命,真是硬。”沈青低声叹息着,像是说给自个儿听,“两个媳妇,都走得这么早。”
他眼睛发酸,抬头看向沈珍贞,也似是要把眼泪憋回去,“你娘…到底怎么没的?”
沈珍贞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那天…她躺在床上吃糖包…给噎死了…等我发现的时候…人己经硬了…太晚了…爹…真的太晚了…”
只是,她没说那糖包是谁买的,没说柳枝胀鼓鼓的肚子,更没说一个被噎死的人,怎么会安安稳稳地侧躺着,手里还有半个没吃完的包子。
沈青望着女儿通红的眼眸,只当她是吓坏了,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他站起身,往屋里走,背影佝偻,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腰,“人都走了,问这些也没用。”
过了几日,沈青特地在悦宾楼大堂摆了一桌。
他将沈昌贞抱在膝头,又给沈珍贞夹了块肉,笑着对伍凭雪河俞东河说:“柳枝的事儿谢谢你们俩了。”
小毛端着茶壶酒瓶走进来,给几人一一倒酒添茶,给沈昌贞还特地撒了一点儿糖。伍凭雪瞥了他一眼,这汉子怎么生得这般圆润,连指头都肉乎乎的,倒像是日日吃着荤腥。
正想着,沈青就拿出两锭银子,推到她和俞东河面前:“你俩把银子收下。虽说你们现下都有了营生,但也不该你们破费。”说着举起酒杯,与二人碰了碰,“柳枝性子刻薄,难为你们不与她计较,还能送她最后一程。”
俞东河挠挠头:“柳枝婶都走了,还能有什么过不去的。”
沈青转而看向伍凭雪,目光一沉:“凭雪,你如今能给我个交代了吗?”
闻言沈珍贞手中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脸霎时白了,“爹,您胡说什么呢?”
伍凭雪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眼波流转之间,藏着只有二人能懂的深意,不止是放心,更是意外互为同谋的默契。
她望着沈青,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快了。”
小毛这时又凑上来添酒,圆脸上满是殷勤的笑。伍凭雪越看他越起疑,端起茶碗时,“失手”一歪,茶水泼了半桌,“哎呀”,她故作慌乱。
小毛立马抽下肩头的毛巾就擦起来,伍凭雪也伸手去抢,“我来就行了。”
“不妨事,你们是客人,哪能让你动手。”小毛推开她,利落的抹去水渍。
一来二去之间,伍凭雪己看清小毛的手心竟光溜溜的,别说老茧,连点硬皮都没有,这哪是穷苦人家干惯粗活的手?
酒过三巡,众人散去。伍凭雪让俞东河陪她去买两串糖葫芦带回去给秦铭润和吕砚婴。
“那个小毛,不对劲。”
俞东河愣了愣,“他瞧着挺实诚的,经常帮我干活。”
“实诚?你看他那身材皮肤,哪像是个过过苦日子的,别是什么破落赌棍,把你那点钱都骗了去。”
俞东河挠着头,半信半疑:“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