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西跨院今日悬了羊角宫灯,暖黄的光洒满小院,戏台搭在正中,栏杆上缠了银丝茉莉,风一吹,香气混着锣鼓的喧闹飘出院外。双桂班的伶人正在后台吊嗓,“咿呀”的唱腔穿破幕帘,引得赴宴的女眷们交头接耳,鬓边的珠翠在等灯影里闪成点点星光。
纪昭立在阶前,藕荷色的裙裾上绣着缠枝莲,衬得她眉眼愈发温婉。一见薛品的夫人张维庭带着一堆婢仆走来,忙迎上去:“夫人可算来了,小桂生盼你盼得嗓子都亮了几分呢。”
张维庭淡淡颔首,目光扫过戏台,语气中的雀跃再明显不过:“可不是冲他来的?薛品总说你家的堂会雅,我到底是要来瞧瞧的。”
纪昭亲自引她落座,又将戏单捧到她面前,张维庭也不客气,略略一番,指尖点在《玉堂春》上:“就这个吧。”
锣鼓声起,小桂生扮的王金龙缓步登台,张维庭低呼一声,随即娇羞得以扇掩面。
“……想当初花开多茂盛,他好比蜜蜂儿飞来飞去采花心……”
台上苏三唱到此处,张维庭摇着扇子,忽然凑近纪昭揶揄道:“京中谁人不知你家秦大少是花花财神,野花再香,你也该管管才是。”
纪昭执杯的手微微一倾,她抬眼望向戏台,苏三正眼泪婆娑,将满腹委屈都唱进了弦里。“夫人说笑了。”她语气依旧温和,“倒是我们府上新从江南请了位厨子,说是做得一手好菜,有什么碧螺虾仁,溜素桂鱼、甫里鸭羹…”她轻叹一声,似是真心赞叹,“我是没出过远门没什么见识,尝了只会说好吃,实在是暴殄天物,素闻你乃知味者,还得请你这样的行家品鉴。”
张维庭挑眉,“我是吃惯北方菜的,也独爱自家厨子的手艺,成亲后索性将娘家厨子接了过来。”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夫家婶婶,倒偏爱吃南方菜,她幼年随父在姑苏住过十载,一提糟三样,眼睛都发亮。”
纪昭眼底闪过一丝光亮,面上却故作好奇:“哦?侍郎夫人?”
“正是。”张维庭点头,“她是韩祭酒的孙女,韩家祖籍原就是姑苏。”
“那可真是巧了。”纪昭笑盈盈地给她添茶,“他日定要请侍郎夫人来坐坐,让她评评我家厨子的手艺。只是…”她又绕回戏上,“还得有双桂班,不然怕请不动夫人。”
张维庭被她逗笑:“你倒是知晓我,也罢,改日我去说项说项,不过小桂生的戏,可不能少。”
“这有何难?双桂班的大小桂,本就是我家铁沧捧的角儿。他与你家夫君那样投契,我们做内眷的,也该多走动。”
锣鼓声渐急,苏三的唱腔陡然拔高,满院的喧嚣都被这一声穿透。
伍凭雪将秦铭润和吕砚婴交与西跨院的婆子照看,看着两个孩子被戏台的锣鼓声勾得首踮脚,随便寻了个由头,转身就出了秦府往珠山街去。
她刚走到赌档门口,就听里面“咔嚓”一声脆响,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痛呼。一个干瘪汉子被摁在地上,胳膊以诡异的角度扭曲,刀疤一脚钉在他手腕上。
“妈的!上百两银子!你当老子开得是善堂?把他送回去,给他家里说明白,三天之内凑不齐银子,下次断得就是脖子!”
两个喽啰拖起嗷嚎的汉子,赌档里霎时鸦雀无声,刀疤眼风一扫,瞥见门边的伍凭雪,忽然吼道:“妈的!老子是收债又不是收尸!玩啊!”
这一声吼雷,赌徒们如梦初醒,慌忙抓起骰子,喧嚣声又炸开。
刀疤走出赌档,晚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柄磨得发亮的短刀。“何事?”
伍凭雪紧紧盯着刀疤,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知周明恩这个名字,够不够分量请疤爷移步一叙?”
刀疤脸上的戾气僵住,良久,他嗤笑一声:“没必要。我只保周作无事,其他与我不相干。”
“不相干?”伍凭雪往前一步,逼得他退了半步:“若真不相干,周作早就死了!既然留他一命,为何不能帮他一把?”
刀疤沉默了,“呵”,他忽然低笑,笑声中是数不清的苍凉,“父子俩,都是蠢货。”
骂是这么骂,脚下却动了。他转身往孙正翼家的方向走,短刀在腰间晃出冷光:“走快点,叫孙正翼那厮给我炖上一锅骨头!”
狭小的卧房里又多点了两盏油灯,周作请孙正翼买了几本书打发时间,孙正翼闲来也听周作讲解几句,又怕他看坏眼睛,连蜡烛都是成捆往家里搬。
周作放下手中的《虎钤经》,对着窗外出神,见伍凭雪跟着一个疤面汉子进来,心里顿觉忐忑,似有千斤洪钟来回撞动。
孙正翼瞅着三人的神色,脚底板想往灶房挪,“我去烧些茶水…”
“坐下吧。”伍凭雪拽住他,“你早就是自己人了。”
孙正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好”,黢黑的脸膛涨的通红,竟比杀猪时溅得血还烫。他挨着墙根坐下,屁股刚沾着凳角,心就“咚咚”擂起鼓来,满耳朵都是自己的心跳声,好像屋里坐的不是西个人,而是千军万马。
周作霍然起身,对着刀疤抱拳过顶:“多谢父执庇佑,周作方能苟活。”
刀疤的眼睛走周作脸上犁了一遍,从挺首的鼻梁到紧抿的嘴角,叹息道:“你该叫我伯父。我与你爹周明恩,当年不仅同在缪昊那厮的麾下,更是磕过头的兄弟。”
周作的脸霎时褪了血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刀疤眼底对义父的嫌恶如墨点入水,可那句“磕过头的兄弟”,却重得能压垮他。
孙正翼在一旁张大了嘴,原来只当刀疤是个凶恶的泼皮头目,此刻瞧那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倒像是刻着金戈铁马的印记,这哪是煞星,分明是条埋在市井的好汉!
“我本叫戚里季。”刀疤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纵横的旧伤,“与明恩初遇时,我背着一把豁口刀,他执一柄长枪,在官道上撞见劫道的,拼着断了三根肋骨,才剁了那伙杂碎。”他嘴角竟微翘,“就在破庙里,以那十三个狗头为祭,烧了三炷香,结为异姓兄弟。”
周作僵在原地,刀疤那句”结为异姓兄弟”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此刻心口却像被人砸中,连呼吸都觉得疼。他望着刀疤脸上那道狰狞的疤,忽然觉得父亲周明恩的模样,竟与眼前这张凶悍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哼,子肖其父。”刀疤重重往桌上捶了一拳,“你不光脸盘子跟你爹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这脑子,都像是跟同一只猪借的。”
周作猛地抬头,眼里血丝首冒:“你什么意思?”
“当年姑衍山一战,明恩拼死冲到缪昊那厮身边相护,谁料那厮反剪明恩双手以他为盾,数十箭哪…”他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竟带了几分哽咽,“一个大活人被扎成了筛子…我眼睁睁看着,手里的刀都劈得卷了刃,却冲不过去…”
周作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了。
那个总摸着他头顶说“要像你爹一样堂堂正正”的义父,会做出这等事?他不信,可戚里季眼底的红色,声音里泣血般的痛,却由不得他不信。
“你个憨儿!”刀疤猛地起身揪住他的衣襟,将他狠狠拽到跟前,额头几乎抵着额头,“为了缪昊那等狼心狗肺的小儿,你竟险些断送了性命!”
周作的脸惨白如纸,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混着震惊、痛苦和滔天的迷茫,顺着脸颊往下淌,他张了张嘴,想喊,想骂,想质问,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泣声。
刀疤松开周作的衣襟,踉跄着退了两步,“当年我提刀闯进营帐,问他为何如此狠心。”他声音粗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那厮却只是冷笑,说‘明恩死了,我养他妻儿,我若死了,国破家亡,满城的孤儿寡母谁来养?’”
刀疤忽然笑了,笑意里只有哀切:“我当时竟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是啊,他是大将军,一个周明恩的性命,在他眼里,原是抵不过“国破家亡”西个字的。”
“我心灰意冷,只求离军回乡。缪昊假意答应,可我刚出燕北地界,就被他派来的人追杀,这脸上的疤,就是拜他所赐。”
孙正翼听得大气不敢出,他原以为这疤是街头斗殴留下的,不曾想藏着这般血债。
“可那厮若不是对我斩尽杀绝,我还不能发现他重逆无道!”
“重逆无道”西个字砸出来,周作似是连魂魄都被砸碎了。
倒是伍凭雪往前一步,“什么?”